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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枯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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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谢安居没什么人,门口乞丐倒是不少,卖身葬父的都挑这热闹地跪。真正需要乞怜的人都已经尽数被傅九阖安排在了郡府衙门中,由四郡府衙刘红卫给他们安排差事。剩下这些打着乞讨名义的乞丐,都是贪图不劳而获那一挂的小人,别说是傅九阖,就是梅姨都弃如敝履,楼里的姐走路遇见都觉得晦气。
沈初六这一倒就倒了三日。按大夫所说,是伤没好透,身子虚着,伤口处理不当发了炎,又逢天寒地冻,风寒侵身,本就力不能支,又被平白吓了一遭,这一倒,要再想起来,恐怕要等到开春后了。
他昏迷三日,噩梦淆乱,嘴里时常挂着一些听不懂的呢喃。傅九阖提着精神守在床头,每一句都认真听了,可就是再听不到那一声“殊闲”,好似他知道说错了话,再也不愿开口。
这日傅九阖要出门,他特意换了一身弹墨鹤纹天香绢对襟,下衬水红刻丝福纹素软缎,他乐意将青丝拢在腰间,便也不束发,由着风穿梭其间。这么一瞧,倒还当真配的上四郡魁首之称。
别说四郡魁首,就是颖川魁首他也担的起。
他临行前特意嘱咐了梅姨,自己房中还有个小美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小美人的命最要紧。
边陲四郡的行商有两条商路可以选择,一条往南走,翻过了朵甘山就能到四川盆地,再顺着大江走水路,就能经过江南直通颖川。另一条则要往北走,途径一个名叫古格镇的穷人窟,这里都是些女战俘,她们屈于边境巡防军,又受阻回不了故乡,索性在这里与大瑛人成婚生子,入了大瑛边陲的户籍。
大瑛与北蛮的互市就建在古格镇的尽头,这条互市街是傅九阖下令开的,道也是巡防军挖的。
北蛮的百姓也要苦于生计,任谁都不想国破家亡,不打仗的日子里,两边的百姓便能通过互市采买,大瑛百姓能买到北蛮物美价廉的牛羊,北蛮百姓也能买到大瑛穰穰满家的杂粮,一旦两方剑拔弩张,互市便会不动声色沉寂在冗长的战火中。
互市人群熙攘,各地方言混杂其中,叫卖声不绝如缕,时不时的哄笑也不禁令傅九阖动容。
这便是他想要的太平盛世,一半烟火,一半清欢。
一所破马厩中捆着几匹江南的白马,这类白马性格温驯,适合家养。傅九阖撩起衣袂踏过门槛,顾百川跟在他身侧,朝对他嚼草根的白马皱了皱眉。
“贵人!”
驯马老翁在棚中大喜,顶着一头花白的银发起身相迎。傅九阖戴着面纱,朝他轻快地打着手势:“我们要买马。”
老翁看不懂,顾百川就解释:“我们要马。”
“那二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马?”
傅九阖:“总得先看看,才能决定要买什么样的。”
“你们,”老翁不由得起了戒心,“是什么人?”
傅九阖:“同你做生意的人。”
“做什么生意?”
傅九阖顿了顿,悄然间用手比划:“人皮生意。”
老翁利索地收了棚,悄声说:“二位,随我来吧。”
他们同驯马老翁一道来了镇中的一处破宅院,宅院的门已经被经年雨水侵蚀,只剩下一块主板能勉强挡风,屋顶的瓦片破不堪言,屋内更是家徒四壁,上雨旁风。
这里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果不其然,师傅掀开了横铺在角落里的草席,草席下就是一口枯井。
“旁边有绳索,你们吊着下去。”
顾百川要迈脚,却被傅九阖用手拦在了后面。
他不紧不慢地打手势:“他在试探你。”
顾百川微乎其微地后退一步,在思虑过后对他摇了摇头。
傅九阖顿悟,朝老翁比划:“我金贵,让他下去就行。”
顾百川:“……”我也金贵。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井,顾百川在井底接住了傅九阖,他们随老翁佝偻着钻过了一处黑暗的甬道,随后在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甬道接连着一座前朝废弃地宫,有半亩地大小,两侧整齐地摆放着铁笼。铁笼里跪坐着许多衣衫不整的人,这些人皆遭厚重的铁索限制了行动,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瘦骨嶙峋,几乎看不出人样。
见有人来,他们就像被驯服的野狗,攀着铁笼吼叫,此起彼伏的哀嚎在这幽深的地宫中被无限放大,宛如一团缠在一起且毫无章法的线,刺穿了傅九阖的耳膜。
地宫里弥漫着铁锈的腥气与霉味,仅靠三两支蜡烛照明。顾百川不可置信地皱起眉,低头用袖袍掩住了口鼻。
“两位公子,可有中意的人选?”
顾百川:“我们看看。”
傅九阖跨步走过一排铁笼,他发现所有人的穿着与穿戴几乎截然不同,有的手脚上系着五色香绳,有的耳垂上戴着玛瑙玉珠,甚至有的还在脖颈上系着一颗带血的狼牙。
“公子要人做什么?”
顾百川思索着,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说:“院里缺仆从。”
老翁点点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阴恻恻地笑着。傅九阖觉察到不对,可当他反应过来时,那老翁已经站在了沿壁高处。
“狡猾竖子,休想诓我!”
他怒斥着二人,在顾百川拔剑的瞬间拉下了身旁的手闸。
顷刻间,岩壁发出悉悉索索的断裂声,两侧石壁上现出了不计其数的驽坑,密密麻麻,令人骇然。百架□□蓄势待发,顾百川怒骂:“妈的,被骗了!”
万箭齐发,顾百川甩起了手中长刀,他眼疾手快地挡住了箭羽,箭锋刺向刀身的火花历历在目,清脆的摩擦声震耳欲聋。
傅九阖躲在顾百川身后,悄悄用手截住了几支刺向他胸膛的箭,喊道:“靠你了。”
顾百川回首惊愕骂道:“傅殊闲,你他娘的就不是个东西!”
堂堂一方兵马大帅,竟然躲在副将的身后苟且偷生!
“骂什么骂,”傅九阖云淡风轻地为他揩了揩身上散落的尘土,掐着嗓子温声细语地说:“你能行的。”
顾百川要魔怔了,他被纷乱箭雨扰的眼花缭乱,耳畔时不时还传来傅大帅浅浅的笑声。
终于,那老翁见二人必陷囹圄,转头就走,枯井上方映出一道光,厚重的摩擦声震耳欲聋,傅九阖纵身一跃而起,细闪衣袂四散飘扬,像极了幼时颖川城内治婴孩夜啼风靡一时的狐妖。
他用脚踩碎了几支利箭,又凭空玩了一出鲤鱼打挺,如水般自在的腰力不由得令人惊叹,他在翻身的瞬间踢飞了驯马老翁,随后对顾百川开口:“上来。”
顾百川顾左不顾右,他前脚刚转过头,后脚就被一箭射中了胳膊。利箭刺入躯体的闷声让傅九阖皱了皱眉,他翻身而下,在落地的瞬间扛起了顾百川。
顾百川如释重负,此刻跟个小女人一样攀着大帅的肩膀,吁喘着长气,累得都快昏过去了还不忘骂一嘴:“姓傅的,你他妈……”
傅九阖调笑着,带着他三两下便上了岩壁,即使走到了手闸面前也故意不把顾百川放下来,就持着那样蹩脚的姿势,说:“来吧,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若扛着他的是别的人,顾百川还当真不乐意,但傅九阖不一样,那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虽说是个流氓,但也走心。
顾百川顺势扳回了手闸,□□退回岩壁,地宫霎时间悄无声息。
老翁被傅九阖一脚踹伤了元气,此刻正趴在地上止不住抽搐,他在黑暗中一步步爬向洞口,求生之意有目共睹。
傅九阖起了兴趣,朝顾百川使去一个眼神,顾百川心领神会,落地后一脚跺在了老翁的胸口,厉声问:“你本事滔天啊,有本事飞上去!”
老翁口吐鲜血,用手掌挡也挡不住,血顺着沟壑流,染脏了傅九阖的靴。
傅九阖:“我以为陆常兴只是怂人怂胆,借着陛下重整世家之机在颖川趁火打劫,没成想,他还是有些本事的,这各地的人都能被他给搜罗来,当真是不容易啊。”
无人应答。
他继续说:“脚腕上系五色绳的应该是云南那带的人,脖子上挂象牙的应该是蒙古那边的,耳垂上戴着玛瑙玉珠的,定是以玛瑙为兴的颖川人。”
老翁啐了一口舌间腥甜,面露俱色。
跪在牢笼间的人们不动声色,像是岁月掩盖住了他们的双眼,经年的折磨已经让他们彻底麻木,黑暗已替黎明,他们分不清生死,尝不出哀乐。
可是,这些人又为何偏偏会被安置在这里。
大瑛国土浩瀚无涯,地势呈左高右低,颖川位于东南角,是大瑛的独一心脏。略过江南,由南及北皆由边陲四郡,关西七部,朵颐三部与山海关围作半圈把守,势如铁桶,无坚不摧。若陆常兴能做得全大瑛疆内的人皮生意,那四散开来,凭籍分布岂不更加易于隐藏,又为何要集中于边陲四郡耀武扬威。
他若单单只是为了方便,也万不可去惹傅九阖。傅九阖是个不着家的混账,朝廷放了线的风筝,陆常兴就算被吊着打一顿,也没处去告状,只能咬着牙往肚里咽,明理的人不会轻易来招惹他。
这么说来,陆常兴不图方便,那他到底在图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