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单》岁寒逢枝

6、06

　　一沓子演唱会票根还摞在桌面，她赌气般扔进垃圾桶，最后还是没忍心，把演唱会票根从垃圾桶里捞出。
　　向前半蹲在羊绒地毯上，她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双腿变得酸涩麻木。她抬眼，一缕月光洒在票根上。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陆时别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高中时他们为了将来考什么大学发愁，旁人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没有什么目标，只有向前铆足了劲儿往医学院钻。

　　高二那年即将文理分班，最后一节晚自习，校长从外地进修回来，不知从哪里学来，有人生理想的人才会更有学习的动力。

　　他听完大为赞同，随即要求各个班级组织大家写自己的人生理想。

　　小城里少年们，将高考奉为所有的奋斗目标，把学习当作唯一真理，只想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压根没想过将来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想要闯出去。
　　其实大部分人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可向前的班主任不同，她从小地方走出去，又走回来。

　　那天她站在讲台上，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个不停，她的音量不大，险些被风声盖住，却足够振聋发聩。

　　“同学们，我知道，当下你们迷茫，不知所措，只想着一门心思拿下高考，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是一样。”
　　“所以不瞒你们说，在高考之后挑选专业，我几乎花了眼。”说到这里，她笑出声，“之后我听从母亲的话，读了师范，也顺利成了你们的老师。还好，我喜欢教书。”她叹了口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说道：“可这并不是我的理想，是我母亲的。”

　　“理想是自己对未来美好的想象，无论你们今天是否写出，都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们，有理想就脚踏实地地去实现，没有理想也按部就班地生活。”

　　班上安静了好一会，夏慈又开口，“晚自习下课就早点回家吧，记得把门窗锁好，理想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下学期开学向前收齐。”

　　她走到门口，又转头面带微笑地说：“同学们，再见。”
　　谁也没有发现，她转头的瞬间，落下一滴眼泪。

　　等下学期开学，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就变成了别人，向前几番打听才得知，夏慈自己递了辞呈，去了祖国的大西北支教。

　　因为老师的变动，向前班里的理想纸条，留在她手里。

　　她翻箱倒柜还是让她给找到了。
　　一沓印着临城一中logo的草稿纸，零零碎碎写着一些人生理想。

　　有事吃饭，无事睡觉。——陈年
　　成为歌手。——陆时别
　　考上政法大学，做一名守护政法圣洁的律师，匡扶正义。——许执

　　只有一张，被叠得方正压在最下面。向前将所有都拿了出来，只将那张纸展开，上面用行楷方方正正地写到——

　　我要成为医生。
　　落款：2009年10月11日
　　向前

　　少年人的理想真挚，赤子之心圣洁。他们想做的事，无人可拦，终会抵达。她仔细翻看，还真就让他们这些人给做到了。

　　陈年继承了跆拳道馆，留在小城。
　　陆时别成了歌手，虽然要退圈了。
　　许执成了执业律师全国各地出差。
　　而她自己，如愿成了医生。

　　只是现在陆时别却要放弃自己的理想，为什么得到了就不珍惜呢？

　　她是真的有点想杀到他身边，提刀问问这人到底在憋什么大招。她总有种不太平的感觉。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
　　电话铃声应声响起，把向前从回忆拉出。

　　“喂，向医生，你回春江市了吗？徐医生说昨天在医院里看到你了。”对面传来急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冶河路这里发生重大车祸，我们人手不够。”
　　“回来了，我马上赶来医院了！”向前来不及伤春悲秋，行李箱摊在一侧，她抓起包就往医院赶。对于出车祸的人来说，每分钟都是黄金时间。
　　但她也不得感叹，这一晚上可真够忙的，世界还真离了她就不转了？

　　向前赶到二院时，抢救室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她换上衣服迅速走到岗位上，甚至没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让一让！”
　　“准备胸部按压！”
　　“快，一支肾上腺素！”

　　向前刚走出抢救室，手就突然被拉住，“医生求你救救他，他才17岁！他还要考大学啊！他只有17岁啊！”她顺着看去，一位妇人半跪在地上，男人在一旁扶着她，才不至于瘫倒。泪痕满面，外套里面还是没换下的睡衣。

　　——

　　次日清晨，向前下了班，换下白大褂，躲进急诊吸烟区。

　　再次点燃一支烟，这次又是“吱呀。”门再次被打开，依旧是陆时别那张脸，只是这次他戴上了口罩。

　　恍惚间，向前以为还是昨天。

　　四目相对，这次确实陆时别先开口，“借我躲躲，外面有我粉丝。”

　　他熟稔地从她手里接过烟，躲在拐角处。

　　“？”

　　这下轮到向前蒙了，这算什么？冤家路窄？自投罗网？

　　昨儿还恨不得杀到他面前，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今儿碰上正主，她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从小包里，掏出昨天他掉的东西，递给他。

　　“谢谢。”
　　“客气。”

　　他不确定外面的粉丝是否还在，只得一直站在那。他也不好托向前，毕竟昨儿才吵了架。

　　向前也不管他，自顾自己坐在台阶上，再次点燃一根烟。

　　角落里的人，被烟圈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她抬头朝他望了眼，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她径直坐在楼道的台阶上。转过头看他，又示意他坐下。
　　向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又在医院？唱歌伤到嗓子了？所以决定退圈？”

　　那人止住咳嗽，声音还有丝沙哑，“你能盼我点好吗？”

　　他嬉笑着说出答案，“就是腻了，昨天说过了。”

　　“行。”伴随着拖长音，“陆大歌手说得都对。”
　　向前说这话，陆时别就知道她是生气了。朝夕相处几载，他早摸透她的脾气。
　　他也不想自讨没趣，向前更是暗自生闷气不肯搭理他。

　　她抬脚就想走，坐在地上的人却开口，打破原有的寂静，“为什么要在这里抽烟？”

　　似乎是一下子戳到伤心事，她顿了一下。“我刚刚在急诊遇到一小孩。”向前只是自顾自说话。
　　“他才只有17岁。他家不是这里的，他父母在这里打工，过年才想着把他接过来。”

　　“我们17岁在干吗呢，陆时别？”向前忽然转头看向他。

　　他没来由的心里一怔。

　　“也是这样的天气吧，窗外还飘雪，学校当时没有空调，我们每天都端坐在教室，冷得不行，也只能搓手。我们那么努力才有今天的。冬天天蒙蒙亮就起床，踏着夜色回家。”

　　“可是那个孩子。”
　　“再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了。”

　　昏暗的楼梯道，两步之遥是唯一一扇窗，半明半暗之间，压抑得无法喘息。

　　向前掩面抽噎起来。

　　“他母亲拉住我的手，半跪在地上，求我救他。”

　　“她告诉我，他学习很好，老师也说他能上985，他自己想学医。可是我看着他那双手，那双读书写字的手，将来可以做手术的手，因为被碾压，不成样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不行。”

　　陆时别从她的讲述里，听完了男孩短暂的一生。
　　他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没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

　　在他的印象里，向前总是很少掉眼泪。他曾经总结过，向前不爱哭，还把总结告诉了陈年。那人却故作高深地说，那是她不在你眼前掉眼泪。

　　他当时作何反应呢？

　　只是斜着眼，看着嘚瑟的某些人。

　　后来他俩谈恋爱，他更是舍不得让向前掉眼泪。只是再后来，向前的很多眼泪，都是他带来的，他知晓，但也无能为力。
　　他站起身，抬手悬在她的背后，想要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又似乎是想到什么，黯然收回手，落在裤腿两侧。

　　陆时别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向前，这不是你的错。”

　　向前眼眶含泪，后头看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我只知道，但如果早一点，结局就可能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自己踏入医学院时，是有救死扶伤之心的无畏少女，甘愿为了医学奋斗、奉献。她意气风发，似乎世界都在她脚下。

　　等真正迈出象牙塔，走进这一行，她才发现，她比任何人都最常接触到死亡，她做不到救下所有人。

　　她接过纸巾，眼眶通红，咧开嘴，脸颊上还带着泪，说话也不是很利索，“让你...见笑了，我一时没收住，刚刚情绪上来了，实在是太难过了。”

　　“向前你是个医生，如果你都崩溃了，患者和家属怎么办？”
　　“你清楚自己的岗位职责吗？”
　　“快收拾好情绪吧。”

　　向前被他说地愣在原地，张张嘴，想出声辩解。却又低下头，“对不起啊。”
　　她以为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对她是有些了解的，她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去，但人之常情，不可能不难过。

　　陆时别紧皱着眉头，满脸探究，眼睛里布满血丝，“如果，我是说如果，躺在那里动不了的是我，你也会这样哭吗？”

　　“你在说什么疯话？”

　　他双手死死扶在她肩上，眼神坚定，“向前，回答我。”

　　她被抓得有些痛，因为力量悬殊，又挣脱不开，她现下确实有些脾气。只等着回答完，好好教训陆时别。

　　向前对上他的目光，故作认真地回答道，“你知道的，我是医生，情绪不带到工作中。但我会吃顿火锅，然后把你忘了，之后好好生活。”
　　她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样问，昨天清心寡欲一天，又熬了整夜，她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被食欲占领上风，满脑子都是牛油火锅的香味。

　　他却笑出声，连说几声那就好。

　　向前却抬起双手，抓住他的右臂，轻松就把他扣在墙上。“胆肥了，敢对我动武。”她是个不能吃亏的性子，一分一毫都不行。

　　好像一下子回到他俩谈恋爱之前，打打闹闹，但是陆时别这人就是舍不得向前受委屈，每次都让着她。

　　“吱呀。”

　　门再次被打开，他们同时回头看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来人看见陆时别，径直走了进来，向前见状只得松开他。

　　她看向陆时别，“这位是？”

　　那人却伸出手，“你好，我是孟芝，陆时别的好朋友。”
　　“你好。”

　　“不是说躲粉丝？”那人不答，向前也是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情。“你们聊，我先撤了。”她望着早已大亮的窗外，不等回话，先一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