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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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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柳琼琚。
这是我那没什么文化的商人父亲特地从《诗经》里为我找出的名字,他为此自豪了好久。
《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
父亲说,我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我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
世人都说弄本商末,商人地位低下,我却不这么认为。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家中有财,又有谁会被无端轻视呢?
对比起某些整日劳作还依旧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普通农民们,我能穿锦缎丝绸,不为吃穿苦恼,生活得如此无忧无虑,可不就多亏了我们家的商人身份嘛。
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情爱是我尤为羡慕的。
像父亲这般的商人,能做到如此洁身自好、不要贴身婢女、不纳妾的属实是没有几个。
且每每经商外出回家,两人总能如胶似漆、情浓意浓,甚至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
不过因着母亲身体不好,就没有再生育了。
而作为家中独女的我,也是受尽了宠爱。
然而世事无常。
一个多月前,父亲北上经商,本是万无一失的行程,却因山险换路,而在路上遇了山匪。不仅卖货赚来的钱被洗劫一空,连同行的人也是没被放过。
家丁们死的死,逃的逃,得亏有个打野的猎户发现后,找到官府报了案。
然匪患猖獗,官府也是拿这批横行霸道的山匪一点办法没有。
只派人匆匆敛了尸体。
因父亲是金陵城里颇有名气的商人,才交由过路的同乡带了回来,便再也没有后文了。
带回来的是一具被砍了数十刀的冷冰冰的尸体。
母亲一看到那棺椁便呕了血,强撑着身体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之后,便也一病不起。
没两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离我而去,徒留年仅十四的我一个人去面对人世间的豺狼虎豹。
我深知自己再无可能撑起父亲的事业,说我怯懦也好,逃避也好,终究是怕了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商人手段。
于是遣散了家奴,卖了商铺田地,带着所有积蓄来到静月庵。
如今沦落为孤女,一是想着对世间万物也再没有什么牵挂,不如剃度出家,做个潇潇洒洒的比丘尼;再者,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安身之所。
然而慧静师父偏说我尘缘未了,不肯为我剃度。在我苦苦哀求下,才为我取了个法号,忘心。
我是真不明白,我在这世间还有什么尘缘,怕是师父念在我年纪尚浅,怕我后悔,给我留了个念想吧。
……
因此我就成了这静月庵里带发修行的第一位居士。
今天是我来到静月庵的第二十个日子。
庵堂里人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九位师父,加上我才勉强数够一双手。
不过倒也不算冷清,多少还是有些香客的。总有些夫人慕了这清静,爱来静月庵里住些日子。
我也是母亲之前带着来过几次,才晓得这方天地。
如今来了静月庵,这日常生活就规矩了多。
早先确实是没太适应这平淡枯燥的生活的,平日里在家,赏赏花、听听小曲儿、看看杂书,也是有点趣味。
然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回忆过去呢?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我照例跟着庵里的师父们来到早殿诵课。
寅时庵内一打钟,我们便聚到早殿内做早课。
到了卯时,便开始用早食了。
庵里的食物除了忌荤腥以外,不仅格外得清淡,还多为粗粮杂粮,这大概是我最不能适应的。
用过早食后,若没有佛事便可自行回屋坐禅。佛事是极少有的,因此除了负责采办的慧平师父以外,庵内的人几乎都不出庵。
其他师父们是还需要做些打扫、接待香客的俗事的,不过慧静师父怜惜我父母刚离世,再加上我初来静月庵需要熟悉经文,便被免了这些差事。
午时一到,大伙便又聚在一起用午食了。
由于过午不食的缘故,这是我一天里的最后一顿饭,庵里的师父们都遵着这规矩,刚开始几日我虽饿得发昏,却也不敢破戒。后来留了个心眼,晓得要在午食多用些,这才好受了不少。
饭后我便又回屋坐禅,直至戌时入睡。
这日子与之前的富家小姐生活可谓是截然不同了。我虽别扭着,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是真觉得自己或许注定是要来到这庵堂当个比丘尼的,往日里对四书五经什么的一窍不通的人,现在读起经书来,倒是颇有天赋的。
……
这日,诵读完早课后,我正打算回屋坐禅打静,却听到慧平师父喊我。
“忘心,有香客找你,在慧静主持屋里。”
“好的,师父。”
我心里疑惑,我无亲无故的,哪还能有人来寻我,若不是父亲欠下的外债?这么想着,便不禁忐忑起来。
“慧平师父,可是何人?”
“莫担心,未了的俗缘罢了,且放心去看看吧。”
到了慧静师父屋内,师父并未在屋内,里头是一妇人,她虽穿着干练、却是满面愁容。
看见来人,我便记起来了,是父亲在世时的好友江镖局的夫人。
她一见到我,便疾步上前握住我的手。
怔怔地盯了我片刻后,伸出手摸着我的脸,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玉儿,瘦了,瘦了。”
玉儿是我的小名,自父母离世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喊我,感受着她指尖的粗粝,我不禁回想起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
“这是庵堂,你叔父不便来,便急忙遣了我来找你。”
“前些日子,我与你叔父外出送一批极重要的货物,这消息不灵通,你这孩子也不知会一声,竟不知道你们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不然我定是不论什么也要回来帮衬你的。”
“可怜的孩子,之前那些没良心的狗奴抢走的物饰你叔父已经拿回来不少,现在家里有什么无法处理的,也尽管和叔母讲,有我们护着你,不用怕。”
“叔母,谢谢你们……”
听她讲着,我也想起了父母不在后,府里的狼狈。
家奴们见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无人依仗,竟抢了家里不少的东西四散逃去。最后还是我寻了官府的人,才堪堪保住这个家。
后来卖了土地商铺,遣散了忠诚的家奴,给了他们一笔体恤,又封了家门,才来到静月庵。
“这孩子,何必说谢呢!这是应该的,是叔父叔母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昨日回来后打听一番才晓得你来了静月庵,你叔父赶紧遣了我来,问你是否愿意住到我们府上。”
面对这样真心实意地想要护着我的一家人,我感到鼻头酸酸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不过想到自己的处境,还是婉拒了。
若是去江镖局一家,他们必然是不会亏待我的,但我又怎么好意思赖在别人家里呢?
能住一段时间也就罢了,难道还住一辈子吗?
“叔母,谢谢你们这时候还愿意接纳我,但是不用了,我待在静月庵里挺好的。”
“好孩子,叔母知道你不想让叔母为难,但叔母怎么忍心看你在外面受苦呢?”
“昨日里我与你叔父都商量好了,若是你愿意,就认我们夫妻俩做个干父母,或是等萧哥儿赶考回来,做我们儿媳妇,之前和你父母早说了要结亲家的,这不正巧赶上时候了,我们定会好好护着你。”
萧哥儿是江夫人的独子,上京参加会试去了。
我与他是儿时的玩伴,老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萧哥儿总爱嘲我,怕是让他知道我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又要好一番嘲笑。
萧哥儿以前总说,商人地位太低,江叔父又是个武夫,只有好好读书走上仕途,才不会被人瞧不起,否则这锦衣玉食的日子有什么盼头。
会试不论中否,萧哥儿都必定是个出息的,以前倒是肖想过的,但看我如今的处境,又怎么配呢?
我知道江镖局一家都是十分看重情谊义气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为我做了如此打算,这就更坚定了我想要拒绝他们的决心。
“叔母,您不必担心,我在静月庵里挺好的,师父们都很照顾我,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我过得也很开心,每天跟着师父们念经打坐,心也静了不少。俗世的事情,我是再没有什么想法了的,您莫要再提。”
“且每日里念经诵佛,也好慰藉我对父母的相思之苦。”
听着我像是没说假话的样子,又是这样的理由,叔母也不好强求,才勉强答应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委屈的,你一定要讲出来。”
我点头应是。
和叔母又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商量了之前家中还未处理好的烦琐事,直至庵内午时的钟声响起,才堪堪止了话题。
……
叔母离开后,我回到屋内,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这才一阵怅惘。
屋外的蝉鸣断断续续,在本就清净的庵内就更显得幽咽,伴着这声音,我的心里不禁涌上一丝酸楚。
人生可真是世事无常啊,才一月不到,我便突然从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成了无人依靠的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