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奥利维尔》不忍归

4、04

　　天色一点点变暗。
　　持续了半个月的好天气，今晚竟然下起小雨。

　　灰白相间的云片横亘在空中，向街头的路人们抛下细长雨丝，被风吹得洋洋洒洒，一不留神就荡到人脸，带来稍纵即逝的清凉。

　　街边雨具店的老板透过橱窗，惬意地望着两手空空的人们，把他们都当作潜在客源，边祈祷雨能再大一点。
　　大概哪位路过的神明真的听见了他的心愿，雨水越浇越大，客人们纷纷涌进店里，生意难得的好。

　　安娜挤在某处狭窄的屋檐下，眼前是撑着花花绿绿的雨伞，披着干蕉叶做的雨衣，正匆匆而过的人们。
　　周边涌动着的各色气味被水汽遮掩，越发突出路旁树叶、远处草皮的清新味道。

　　她低头瞥了眼身上湿成一团的纱裙，索性弯腰，在满地飘落的梧桐叶中拣了张最大的，往衣服上胡乱一擦，就顶着跑进雨幕中。

　　飘渺的白色雨滴里，天色越发朦胧。
　　之前好不容易摆脱了缀在后头的马车夫，从莱茵酒吧小跑到这条不知道叫什么的街道，安娜早就筋疲力尽。
　　她跺了跺脚下的高跟鞋，踩起几朵水花。

　　酸痛沿着脚尖泛滥到前额，此时沿路店铺约好了似的点起蜡烛，烛光隐隐绰绰，浮起橙黄色的光晕，由远到近蔓延成环状的雾。
　　安娜在一家糕点房前驻足。

　　中午只顾出门，压根没吃东西；望向烤得焦脆的面包片，安娜摸着发瘪的肚子，咽了口唾沫。她的手包放在康妮那，如今甩掉奥登家的人出走，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摇摇头，安娜重新被雨水包围。
　　饥饿灼烧着她的胃部，然而困扰她的更多是沮丧，还有源源不断的怀疑和失望。

　　她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如同找不到往生方向的游魂，浑浑噩噩，过去像被掩上薄薄一层尘土，未来则尚且空白。

　　“……诶，那是你的朋友？”
　　漆有红白格子的建筑里，涂着深紫色唇膏的女人望向身旁，语气里含着惊讶。

　　早在朋友出声前，奥利维尔就心有所感，朝窗外投去一瞥。
　　她看见安娜——奥登夫人头上盖着张大得出奇的梧桐叶，雨珠毫不吝惜地摔打这位夫人的身体，串连成多道指头粗的水柱。
　　更揪心的是，她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糟糕。

　　“月亮女神在上——这姑娘经历了什么？”
　　女人惊呼的瞬间，奥利维尔已经冲了出去。

　　“安娜——安娜！”

　　安娜无力地捏着叶子凹陷的边缘。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安娜？”来人闯进银灰色的水线里，金头发、绿眼睛——好像是这个世界最明亮的色彩。
　　安娜怀疑自己在做梦，她拿那只垂在空中的手拍上眼睛，使劲揩拭无缝不钻的雨水。

　　怎么擦也看不清。
　　面前的人始终是模糊的，却像深深浅浅的河流中始终存在的月影。安娜拼命想看清它、抓住它，好让自己黯淡的梦境有一点浮光，可这该死的雨水实在太多了。
　　到后来，她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更多点。

　　就在安娜伤心地哭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个轻飘飘的拥抱。
　　一具真实的，温热的身体靠近她的正在下雨的身体，在这一刻，她闻到淡淡的、草木的气息。

　　接着，有力的双臂放松又箍紧，安娜被裹在干燥的外套里，雨声随着杂乱的脚步正在变小。

　　……原来不是拥抱。
　　她想。

　　头顶的外套被一点点打开，对方就像对待精致易碎的礼物，好多天来，安娜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受欢迎的惊喜。
　　明媚的、只有魔法师才能制造的白色光焰从天花板往下洒，她忙闭上眼，好一会，才重新睁开，面对这个陌生了的世界。

　　奥利维尔亲切的脸出现在世界中央。

　　安娜盯了很久，才被显眼的细节唤回神；她发现奥利维尔金色的鬈发湿答答的，滴着细碎的水珠，漂亮的绿眼睛边上也都是不规则形状的水渍。
　　“啊——抱歉！”

　　“没关系。”女公爵把她牵到窗边的一处座位上，对面是个黑发黑眼的美女。
　　“嗨，我叫利曼。”那个美人打了招呼，比浆果还要深的紫色勾勒出她本来就好看的唇形，效果简直是完美。

　　“呃，小奥利，你建议让我给你和——你的朋友用个甩干术吗？”利曼瞄向奥利维尔，颇有点挤眉弄眼的意思。

　　女公爵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安娜：“……奥登夫人，利曼是名女巫，水系法术很出色，甩干术能在最短时间内驱除我们体外的水分。你愿意试试吗？”

　　利曼朝安娜眨眨眼，翻飞的长睫毛像是挠在后者心上。

　　“我愿意我愿意。”她不好意思地别过头，顺便提醒公爵：
　　“请叫我安娜，阁下。”

　　“安娜，”公爵阁下从善如流，“顺便，也请叫我奥利维尔。”

　　利曼给像从海里捞出来的两人甩了甩干术。

　　一阵轻柔的风凭空出现，从头到脚绕着安娜打圈，她惊异地发觉纱裙正迅速变得蓬松，皮肤不再被浸泡得发皱，跟在太阳底下晾了半天似的，整个都展开了。
　　“得多补点水。”利曼放下法杖，一杯牛奶自动飞到安娜眼前。

　　安娜伸手喝了口，牛奶暖暖的，彻底打开了压抑许久的胃口。
　　奥利维尔推给她一道布丁。这显然是餐后甜点，在安娜到来前，奥利维尔和利曼应该即将用完晚餐，准备起身离去。

　　“非常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晚餐。”安娜低着头。
　　她散开的头发异常蓬乱，根根乌发如同梳子齿缝，看着细软无比。

　　一只红色羽毛笔戳了戳安娜的指头。
　　奥利维尔递来牛皮纸做的菜单，上面是潦草花体写成的多道菜名。
　　“没关系。”她指使羽毛笔蹭着安娜的手背，“这是红格子餐厅，里面有很多魔法物品，看——只要用笔在菜单上勾选，不需要侍应生回收，后厨也能知道我们的需求。”

　　“唔，这里的菜品大部分看起来稀奇奇怪，名字也是，选你喜欢的就好了。”

　　安娜先看一眼价格，顿时放了点心。
　　“奥利维尔，下次我请你吃晚餐——也在红格子，好不好？”
　　“好。”

　　奥利维尔真的很好说话。

　　安娜想，抬头却发现利曼不见了——“她刚才和我悄悄传话，说有事先走了。”
　　“放心，她是真的有事。”奥利维尔的眼睛在白色焰火的照耀下，清浅得像条小溪。

　　安娜终于放下心来。
　　她刷刷地勾了好几道最迷人的名字，没过一会，奇奇怪怪的菜品就被扇着翅膀的小精灵们端来了，顺便一提，这些小精灵穿得也很有个性。
　　“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

　　奥利维尔请精灵们吃桌上免费供应的小饼干，好让安娜更仔细地观察每个精灵的形象。
　　“我一直以为精灵都穿着古典的礼服，挥动翅膀时会掉落亮晶晶的闪粉。”
　　安娜尽量礼貌地端详着眼前打扮各异的小家伙：“没想到她们如此——前卫。”

　　“尝尝这个，”奥利维尔也拣了块免费但限量供应的树莓小饼干，放到安娜手心，“这种精灵诞生在溪谷附近的草丛中，我们叫做草精灵——人类代代相传故事里出场的多半是花精灵。”
　　“实际上，这两种精灵除了翅膀数量有分别——草精灵有一对翅膀，花精灵两对——以外，在外形上并无什么不同。”

　　“唔，她们的衣服是不是请魔法师做的？”安娜啃完果香浓郁的饼干，一脸期待地看向身侧。
　　奥利维尔把离她更近的碟子推向安娜，后者心满意足。
　　“是红格子的主人为她们设计的，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你们穿得都非常漂亮！”
　　安娜笑嘻嘻地盯着草精灵们，直白的夸奖让精灵们感到兴奋，开心地绕着这个有相同审美的人类的胳膊飞了两圈。

　　菜上齐了。等安娜抛弃细嚼慢咽的准则，飞快进食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幸好这段时间内，奥利维尔一直低头阅读餐厅提供的魔法笔记，没有看见她毫无仪态可言的吃相。

　　安娜好心情地摸了摸滚圆的肚皮。尽管菜品的样子和名字奇奇怪怪，尝起来却意外地合口味，她决定以后多赚钱光顾这家餐厅！

　　“好吃吗？”奥利维尔抬起头，嘴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也很好的样子。

　　“嗯！”安娜用力点头，看见一只蹦蹦跳跳的白色机械蛙——上面还系着红餐巾——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到她们面前，嘴里发出女人低沉的嗓音：“两个银币，谢谢惠顾。”
　　奥利维尔把钱币塞进蛙嘴，笑着望向合不拢嘴的安娜——

　　“走吧，外面的雨像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