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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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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拿着水晶球细看,就能发现男爵夫人脸色的变化。
如果说男爵醒来看到的妻子眼神炙热,仿佛有团火在燃烧,那么瞥见丈夫故意睡着的安娜,心口好像堵了块大石头,眼中的火苗时而高涨,时而发出冷寂的微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的摆设和乔伊房中的丝毫不差,处处相同或相配。
安娜望见浅蓝色的帐幔越来越远,心却觉得越发接近,她感受着身体的下陷,直到真切地倒在床上。
她伸出双臂,感受着身边的空旷。很久——也许只过了一瞬,心中那块石头突然消解,无法发泄的情感喷薄而出,将她的世界、将这个房间涂抹得一干二净。
是不是他有了新欢?——不,不会的,她肯定不会。也许他只是太累了,他不大会喝酒,也不擅长社交——他是故意的,他是装的,她知道。可他会喜欢谁呢?雷尼尔吗——不,她专心管家,再说了,他不喜欢那样的。他的前妻——她早就打听清楚,这几年都不在莱默——还会是谁?
不,也许他就是太累了,压根不想讲话。她明白,他的才能不在这方面,与那些贵族周旋消耗了太多心力——等等,他,她的乔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她已经擦干额头和身体上的汗,喂他喝了解酒汤,休息一晚上,明天——等到明天,说不定一切都好了。
没错,到明天——
“一切都会好的。”她不惜说出口,好让不仅仅是神明——也听到这份祈祷。
乔伊。
她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一遍遍,一声声。
乔伊、乔伊、乔伊、乔伊。
慢慢地,她感到整个房间都充满这种声音了。
在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阵清爽抚摸着她的身体,安娜过了会,才反应出那是风。
无人注意的角落,夜风透过窗格的缝隙,丝丝缕缕,拉扯着她脑中紧绷的弦。
安娜眼前浮现点点金绿相间的光影,它们蓦地闪烁,在不同的景象间跳跃,流转:草叶——花朵——焰火——星星——晴朗的天幕——玫瑰茎刺,一旁的烛光,最后停在几缕弯曲的发尾,那双微翘的眼睛……
光点轰然破散。困意像密密麻麻的织网,彻底将猎物裹入其中。
安娜感到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头脑和房间一齐漂浮。
她彻底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六月的天气不像人的心情捉摸不定,持续大把地挥洒金色的阳光。
安娜坐在庭院里,盯着面前的花。
宽阔的伞面挡去大部分光芒,只有少数光线切割了桌角。
她摩挲着桌布上的纹路,用手指勾勒成一只蝴蝶。月见草草叶舒展,花朵紧闭,仔细去闻能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这点香气足以让她的心重新雀跃。
“康妮,”她挥手,“老爷在哪儿?”
按照这几天的日程,现在该是休闲在家的时候。她想。
“老爷早上出的门,夫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
就在女仆忍不住要抬头的时候,主人终于发了话。
“去拉格朗斯家问问,子爵今天去了哪。”
夫人的话语很轻,但听得很清楚,每个字就和钉钉子似的吐出来。
走出庭院前的那个瞬间,康妮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眼。她望见阳伞的罩盖下,夫人身影显得是这么纤弱,阴影笼住她的全身,像巨兽轻而易举地咬合,咀嚼,发出劈里啪啦的破碎声。
——是茶杯碎了一地。
意识到这点,康妮连忙转过头,跑远了。
正午的日头底下,街道上仅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个人影,连条猫狗都很难瞧见。
不过也只在最热的一个钟头,此地才会暂褪喧嚣,陷入沉寂。
因为这里是莱默城东区。
作为洛桑帝国都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这儿有无数商铺向人们敞开,各种各样的消遣供人们享受——只要拥有足够多的钱。
冒着热气的街头,绘有紫色蝴蝶徽记的马车正一路疾驰。马车夫不住地鞭笞马匹,只为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管怎样,但愿这些贵人的怒火不会烧到他的头上。
随着马鸣声撕裂般戛然而止,奥登家的马车夫呼了口气,又提起颗心朝车内报告:
“夫人,莱茵酒吧到了。”
深青色的高大建筑屹立在一众店铺间。
它看着并不如何奢华富丽,然而单单是门口那两支琥珀色的蜡烛,每晚就得耗费一个金币的钱——它们取自深海长明兽的鱼腹,依靠魔力点燃,发出的光亮不受风雨侵袭,稳固如新。当然,也只有魔法师才能在白昼到来之时熄灭这种蜡烛。
就连从小生活在南区的安娜也听过“莱茵酒吧”的名字。这家酒吧接待的都是上等人,可以说,谁具备了进入莱茵的资格,谁就能握有帝国顶级社交圈的入场券。
放在以往,安娜多半会有一点好奇心,想瞧瞧这里清秀的侍从啦,精致的千层吊灯啦,透亮得能映出人影的玉石板啦等等,现在嘛,她全身上下仿佛罩着层阴云。
前面引路的经理也被奥登夫人这阵势弄得忧心忡忡,直到带着重重疑虑,敲响了嵌有“弗科斯俱乐部”牌子的房门。
还好。经理快速扫一眼房间——
没有女人,没有违禁药物,也没有什么魔法物品。
奥登男爵他们只是在喝酒而已啊?
拉格朗斯子爵喝得半醉,见经理带着几个女人进来,还以为到了晚上。
“唔……这是……”他没来得及戏弄出口,就被旁边的人灌了口酒。
道尔伯爵家的三少爷大笑着转头:“乔伊,你夫人怎么来莱茵了?难道也想和大家喝上一轮吗?”
男爵看上去就像被棍子闷头打了一记,盯着妻子的脸惊疑不定。
等道尔少爷的话突兀响起,酒精从头脑霎时沉降到脚底,他感到自己像在退烧,面部显现出不正常的潮热,一片绯红。
“安娜。”他几乎是牙齿里蹦出这句话,“跟我来。”
乔伊一直走到这条长廊的尽头,半卷的窗帘边投下两道变形的阴影。
现在只剩他和她了。
“够了!”当丈夫的尽情发泄,脸色给窗影映得刷白:“你怎么会——”
“你怎么来这儿?”
安娜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乔伊。”
男人的脸上再次爬起虫子似的红痕。
“够了!”他吼。脖子青筋迸出,显然是生气到了极点。
安娜忍受着丈夫的怒火,心里也烫得要命,她按捺住盘旋在胸腔里的情绪:
“乔伊——你说过的,你不喜欢喝酒。”
“再说了,喝酒有那么多坏处,我们都数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找这些朋友一块喝?”
早在妻子提喝酒的时候,奥登就“果然如此”似的吁了口气,不住地拿手杖砰砰触地。任谁在场,都能看出他的不耐烦。
“安娜,”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却陌生得吓人,“我给你买回来无数条裙子和珠宝,只要你想,那么多玫瑰能在一夜间就换上别的,整个奥登家的仆从都供你驱使,还有那些宴会、夫人和小姐,你能不能——”
“你就不能稍微让我放松一点吗?”
乔伊的话好像飘飘扬扬的稻草,只有看到爱人失望的眼神——那个瞬间,安娜的心忍不住跳出来,仿佛从心底升起来的火苗越燃越旺,刮过她的器脏、前胸,卷席头脑中尚存的一切,她感到自己像是要化成灰烬了。
乔伊怒视着她。对方的失望还在继续。
安娜的心像被击中,全身发抖。她不停地发抖。
断断续续的话语费劲地从嘴里溢出:“我……只是……想你了……”
手杖吨吨的敲地,乔伊冰冷的目光像是在两人面前筑起一道墙壁。
安娜拼命抑制着身体的颤栗,她抖啊抖,从声音、胸腔到双腿,仿佛都浸在严冬的寒气里,偏偏无法忍受的痛苦攫住她的心神,所有不满化作同样的愤怒倾泻而出——
“为什么?”
她歇斯里底地问道:“为什么不许我来找你?”
“在金花酒会以后,你就没有好好看过我了!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每次应酬都喝得烂醉,要不就是装困睡着——这两个星期,你从来没和我说过早午安,每个白天我都见不着你的影子,到了晚上呢,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能唤着你的名字入眠!”
“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安娜知道她的乔伊不会回答。
她望着丈夫没什么触动的脸庞,想到他们一样,都是乌黑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可现在,这点相似已经不会给她带来亲切之感了。
乔伊正在离她越来越远。
安娜想,“我只是想要个答案而已。”
她只想知道为什么,难道这也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