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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下篇:惘爱 ...


  •   大红嫁衣艳丽如血,衬得白皙的脸色也似乎醺然。谢酡颜抱着那幅嫁衣,手指沿着那细密的掐边金线一毫毫抚摩下去,眼底溢满幸福味道。眼前忽然又卷起一角红巾,却是流苏盖头扣在头上,陈襄的声音在背后笑道:“你也有今天?转过来我看。”

      谢酡颜转头时,透过满目红色,隐约看见对面的年青男子立在面前,分明便带来此后的无数安宁平和岁月,不由嫣然微笑。嫁衣初试——这是一个婚约将履的女子最幸福的时刻了罢?

      想当日,初回陈家,面对父亲和母亲的质问,陈襄挺直了脊背,与他们据理力争。那时候,她都以为,没有可能了,世家子弟,怎能娶一个江湖匪女。然而,陈襄只是叫她安心,一切有他。她不知道他与父母密谈了什么,总之,三日后,陈家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凉风忽然吹来,吹开那一角红盖头,就悠悠飞起,落到了窗外的假山上。谢酡颜抬起脸望着陈襄,笑道:“肯帮我取回来?”

      足尖在窗棂轻微一踏,陈襄已经跃入花园,顺手扯起那盖头,向屋中掷入,但是那盖头的一条流苏居然缠套住了假山石,登时扯断了,连带盖头都撕开一角。谢酡颜“啊”了一声,接了盖头,看着那一缕断了的流苏显然颇为惋惜。陈襄跃回屋中,轻声抚慰道:“不要紧,我去重新弄一块来给你。”

      谢酡颜却忽然温润一笑:“你道我不会缝么?拿根针来。”她那笑容中夹了些狡黠俏皮:“不会缝衣裳,那怎么作你的新娘?”

      陈襄也笑,顺手拎起谢酡颜的针囊,抽了一枚银针递过。谢酡颜缩手嗔道:“这毒东西也用得呀?连个针鼻都没有……真是男人家,一点不会……”说着,她一面指了指一只盒子:“那个给我。”

      陈襄抓抓头,将蝎尾针放归针囊,又将那小盒子捧了过来。谢酡颜随手揿开盒盖,挑了一枚缝衣的铁针出来,穿了大红丝线,细细缝补那破损的盖头。她刚补了几针,却听见陈襄的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跟着呛琅一声,金属盒子跌落在地面上,长短铁针,顶针,剪线头的小剪子凌乱一地。谢酡颜一分心,手指上立即冒出一颗殷红血珠,她抬首,正看见陈襄的二指间拈着一枚修长的金针,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谁的?”

      谢酡颜一楞,就着他手中细细看过了。那并不是什么缝衣针,同样地没有针鼻,而且中空精巧,分明是针灸专用。——是丛舒遐的套针之一,想是偶然遗在针匣内的。她于是照实回道:“是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的针灸用针——”

      陈襄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他逼视着谢酡颜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是——陈——枞——?”
      陈枞?不可能!怎么会是陈枞!那不是陈襄失踪的兄长么?谢酡颜脱口而出:“不是,死的那人是丛舒遐!”

      陈襄的身子一晃,几乎摔下去,声音已近□□:“丛舒遐……大哥,是你,果真是你——”他蓦然回首,丢下银针:“陈枞曾经自号舒遐!”

      谢酡颜踉跄一退步,不可相信自己的耳朵。丛舒遐,陈枞,两个名字在脑海里来回飞舞,缠结成不可解脱的网,一个白衣的俊朗男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张脸……她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那张面孔,与眼前的人何其肖似!那原来是陈枞啊!

      是她亲手杀死爱人的兄长。多么好笑。手中的盖头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委地,谢酡颜抛下针线,抬手将受伤指尖含在口中轻轻吸吮,甜腥暧昧的气息便弥漫开来,连带着难以想象的苦涩,还有轻微真实的痛觉。

      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她抬头看着陈襄的瞳孔,忽然清声笑起来,声音犹如琉璃,清脆破碎:“人是我所杀,你待怎样?

      陈襄恍惚地摇晃起来,仿佛立足不定,手却几乎要扣上苍宸的剑簧。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谢酡颜眉眼中划过些许决绝,似乎那未出鞘的一柄长剑,已经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无数过往。她手里还死攥着半幅嫁衣红裳,居然忘记了放开,只昂首与他对视,不顾对方颜色冷峻如铁。

      “你待怎样?”只简单四个字,却包含了刻骨的悲伤,对造化的嘲讽,讥诮,质问,是问人,亦是自问,是可答,亦不可答,是不必解释的骄傲倔强,是无须转阖的穷途决绝。陈襄的眼光是哀愤的,而谢酡颜的眼中却充满无可奈何的反抗。眼光彼此来往,如同一场静默的厮杀。终于反抗的眼神低落下去,慢慢笼上深重的绝望。谢酡颜一低首,避开他的凌厉逼视,口中却亢声道:“好!你要,就来杀我!”

      陈襄咬着自己的下唇,呼吸渐渐粗重。他的左手正按在古剑“苍宸”的剑柄上,似乎恨不得一剑便刺穿对面人儿的心口,然而这一只手竟似重有千钧,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谢酡颜冷冷笑了,一伸手握住剑鞘向后抽去,如雪的剑身便完全展露出来,几乎耀伤了陈襄的眼睛。

      “不!”陈襄忽然一挥手,失态地将桌子上物事尽皆扫落在地,箜啷一声,两人之间的矮桌被推翻,苍宸跌落,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平静,探手握住谢酡颜的肩膀,几乎是将她拎到了自己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是你杀了我大哥!”

      她沉默着。她不想说,只是因为陈枞说了一句轻慢他的话,她便动了手。无论原因为何,这都没有了意义。

      人死不能复生。

      “是我!”谢酡颜终于还是激声应道,“你说对了,就是我!怎么样!我还你这条命去!”她蓦一昂首,纯黑眸子里光华闪烁。陈襄暴怒不可抑制,足尖一勾,出鞘的苍宸已跃落他掌心。他分明握紧了手指,却控制不住抖动,剑锋就搭在她修颈上,带出一道一道轻微血痕。

      痛,好痛……谢酡颜被陈襄的左手扣住锁骨,肩膀疼痛彻骨,她安静绝无反抗,只低首瞧那剑刃:襄,你好重的缠丝手力,原来今日竟施诸我身。

      然她的口气却依旧毫无情感,平平淡淡:“我给你这个复仇机会,二公子。”

      那末尾的“二公子”三个字,分明是特意咬重了字音的。陈襄的手下意识一握,几乎将手下女子锁骨错裂,谢酡颜猛一拧身,回手磕开他持剑手腕,顺便已将一枚蝎尾银针塞到他手指间,咬着牙道:“这一条命,我只送在自己暗器下面去。”

      修长的手指,本是应该握住病人的腕脉,握住研药的钵杵,握住新人的流苏盖头,而今却颤颤地握着那一枚银蓝色毒针,仿佛手足无措。陈襄的眼睛忽然漫漫迷离,空荡荡地,似乎是被抽去了什么东西,所余惟有迷茫二字。他低低俯首,望向谢酡颜,眉眼单纯无助,几近哀恳。

      酡颜,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一切尽是虚妄,我们本可以从头开始。

      眼泪忽然迸落,感到自己在发抖,身体缺失温度,不是怕,是痛,心里什么地方碎下一个无底孔洞。谢酡颜一顿足,终不忍再继这绝望场面,人如飞雁,碎窗而出。

      一袭大红的嫁衣忽然从半空飞转飘落,舞成一片霞霓,如同这尘俗中所盛开艳丽惨烈的血色花朵。我们是这世间最相配而最隔阂的一双人,襄,如同你的表字……如同那寥廓海面上飘渺的瀛洲仙山,抬目在望,却终于遥不可掇。

      **********************

      四月十四的那街面上,竟好生喧闹。踏上了街衢,便感觉出那一种分外的喜庆气息来。武师模样的汉子正匆匆从街面上走过,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办,匆匆向陈府而去。行至路中,却有一伙计样人远远望得,大呼奔来:“前面可是西门府上路爷?”

      “正是正是!兄台是……”

      “小的是容心药堂的伙计,受贵府上家人之托前来寻路爷回府!”

      “什么事便这般急?”

      “路家奶奶生了!母子平安!家里人都在找您报讯呢!……”

      “生了?”武师大喜,跳起来抓住伙计:“是小子还是……”

      “是个胖小子!七斤多重……路爷您先回家看吧!”

      “是是是,我马上回去……”武师掉转头方走了两步,一拍脑门:“哎呀,这怎么使得,西门府上差我出来是要让我给陈家送帖子过去的呀!这……”

      “帖子请个人代送便罢,大奶奶正等着您呢,还是快回去吧!”

      武师听了那话,举头四望,转过身来,顺手拉住一人:“这位姑娘!你既向东而去,可路过陈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姑娘代俺把这帖子递交到陈府去,这锭纹银算是酬劳,您费心!”

      “……陈府么?”清清冷冷的声音,隔绝了烟火尘嚣气,“……好……我代你去。”

      武师被那淡漠声音搅得一个怔忡,足纹大银还托在手里,另一手上却一空,所拉住的女子只一转身,已经飘然而去。

      “七尺高珊瑚琅矸各一座
      紫檀连扇山水屏风两架
      黄杨木雕花百喜龙凤床一架
      上好杭锦一百匹
      上好湘绣苏绣各五十件
      翡翠凤凰成双
      白玉八骏马
      尺高梅花玉摆瓶一对
      极品端砚六方
      ………………
      麝香三十斤
      冰片三十斤
      鹿茸三十斤
      鹿角胶三十斤
      虎骨三十斤
      关外高丽参三十斤
      玄明粉三十斤
      海金砂三十斤
      ………………
      西门氏药典《长生录》一部
      不成敬意
      西门熠恭录敬上”

      那竟是西门家嫁女的礼单,提前书了送来,想必这无数抬礼物亦不久便将送至陈府。礼品纵然贵重,也还罢了,难得的是西门世家的府主,西门樱妍的生父西门熠竟将世家内珍稀藏药亦一一分了一份过来,更连带家族内先祖流传下秘不示人的一部药书,虽不知药典真假,但却已足可见联姻之诚。

      便是那以次代长的事情,一发搁过不提。难怪陈家家主陈明嘉在见到礼单时,喜出望外,一连声道:“襄儿快将那送礼单的西门家将好生款待,重重打赏了方是。”

      侍立书房的青年微一躬身,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转身到了会客雅阁,贯手一推门,陈襄人便有些发怔:“……怎么是你。”

      天青瓷盏子摆在小几上,案几后面迟夜黑衣,眉眼微微一扬,依稀还有当时的俏杀,而如今剩下的却更多是怅然,分明一张冰雪容颜,却做了男子打扮,笑颜也是如此悲伤。

      “受人之托,顺便再来见你一面。”

      “我……”陈襄闭了眼,涩然道,“大哥死讯已传,家中除我之外更无男丁,即由我代替大哥,入赘西门世家。”

      “是你愿意?”半晌安静,谢酡颜低声问,语调迟疑。

      “是。”他决绝回道,脑海中浮现起大哥灵堂设立的那一日。双子逝一,陈明嘉苍老憔悴的容颜人所共鉴,然而却仍然镇定如恒。灵堂上他拜祭方毕,已经被父亲握住手腕。惊觉回首,父亲容颜苍颓,向堂上西门家遣来拜祭的路武师指了一指。

      大哥已死,无人结亲,婚约无继,西门家和陈氏的联盟就不过是水上萍花。思虑及此,他转头,问:“父亲?”

      陈明嘉更无他话,只道一句“随我来”,自入了灵堂背后的密室。

      半晌,是他先从那密室中踉跄步出,陈明嘉随后出来,将路武师延至旁厅,密密絮言良久。而他只茫然抬首,注视着无数素旗白幡,低声诵一回两边立柱上那挽联。

      人间未遂青云志
      天上先成白玉楼

      无论他愿与不愿,如何抗争,至于以死相求,然而家族利益当头,密室中花甲老父的怆然一跪,结亲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么,就彼此彻底地死一回心也罢。

      “好。”谢酡颜呆呆望着墙壁上一处什么地方,半晌方回神了,转回头望他,口中轻声笑道,“好……”

      陈襄静了一静,唇齿间不期然翻起一阵苍凉来。当日携手同游的爱侣,而今已经沦落到无话可说的境地。好一阵,他才逼出一句来:“六月初四的婚礼。”

      谢酡颜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想来你大婚之喜,必不会要我这族中仇人出现在礼堂上,我亦不强求,你我之间的婚盟就此作废。从此你足迹所履之地,我自当退避三舍。”

      声音如此安静无波澜,仿佛竟是在谈论着他人的事情。

      纵然亦曾无数爱恋,然杀兄之仇,家族之约,究竟揪扯无尽,若谢酡颜出现在婚礼喜宴上,难免是风波再起。——何况情事若果至斯时,他难保自己不会当场跟了她去。

      相见争如不见。罢了!

      “救我性命,弑我长兄,种种情分,自此清断。今日之后,永不相见。”短短二十四个字,从他唇齿间道出,便似乎了却了一切。

      “好。”谢酡颜竟不曾回避他目光,只一点头,便自应许。

      还要什么要说?

      陈襄惨然微笑,伸手向外微微一让。

      这动作,分明竟似是逐客了。谢酡颜亦不曾再言语,径自背转了身。似乎便有清冷的足音,漫漫踏过了水磨青石的地面。倒是好空洞的声音呵。

      走了,终究是走了呵!他真是想笑出声来,结束了!

      温润的瓷盏在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碧绿的茶水溅了几滴出来,洒落在手背上,居然便沁得冰凉,那一刻,曾真心盼望这液体便是穿肠裂心的鸩毒。慢慢一举杯,便如饮鸩般抬起腕,将半盏残茶灌入唇间。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鸩毒,又怎能毒到一颗已死的心?

      好苦……好咸的味道。直入喉间,似乎要割伤咽喉,让他从此失语,永远再说不出那些催人离别的绝情词句。

      背后忽然有寂寞的风声响起。他回头。

      谢酡颜依然站在他背后,眼眸湛黑,衣裳如夜,已经围上了往昔的面纱。陈襄一手还握着天青薄胎瓷的茶盏子,竟做不得声,只抬手将那封大红礼单掼了过去。谢酡颜没有接,刀刃般锋利的纸页竟硬生生在霜雪肌肤上带出了一条绛红血痕。

      看着那道殷然,言语之间他忽然失去力气:“为什么你还不走。”

      “因为爱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酡颜的口气没有往日的犀利,甚至接近淡泊。

      “可是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爱我!”

      “是。我没有权利。”清凌凌的声音,却掩藏着刻骨的哀伤,“……可是,毕竟爱了。”

      陈襄的手随着心口一震,咣啷啷一声,天青色瓷片已碎裂一地。谢酡颜猛然一抬手,墨色的面纱掀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今日之后,永不相见——那么就给我一个‘今日’!”

      是杀害兄长的凶手,亦是他曾刻骨痴恋之唯一女子。陈襄一闭眼,手上使了很大的力气,决绝一勾腕,便将那人儿揽入怀中,头渐渐低下去,。

      这是最后一刻的温情,或许看在他人眼里,也是的一种幸福,然而,这已经没有爱情的甘味,只有凄凉的笑色肆意绽放。在爱人相拥的臂弯里,抱住的是多少无法放手的残忍与悲哀。

      原来他们根本是两条纠缠得无法解脱的红线,在彼此的心上打下解不开的死结。一直以为可以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这个世界的严寒,只是在与他眼神相接时,她才知道她终究无力逃开这些难以摆脱的痛楚。这一段惨痛爱情留给她的,是交织的梦与恨,还有他怀抱里最后的温存。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但她仍无悔于斯。

      聚起最后一丝气力,谢酡颜狠狠推开陈襄,纵身离去。她一步步向前,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在渐渐低落的夜色下,灯火阑珊,一切的寂静中,只有那个冷而哀伤的清脆声音一直在说,寂寞地,绝望地说着,重复着同样一句话语。

      无悔,无悔,无悔……

      仿佛那已经沉沦的生命,仍然可以听见这永远来不及的守候:

      如果真有苍天悬顶,冥明共视,来生,且给我与他一个不这么残酷的结局,一个哪怕圆满一丝一毫的故事来重新演绎啊,让我们的扮相都可以略微成功,即使来生不能死生契阔彼此相依,只会生为路人,擦肩而过,亦不要像今生一般,将一台注定了海誓山盟的剧本演得这么失真,这么混乱,这么荒唐,这么苍凉,这么绝望。

      如果我们还能有一个往世来生,那虚无飘渺的来生……

      让我们不要生在世界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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