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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中篇:倾欢 ...


  •   夏去冬来,重楼飞雪。

      雪上点点谢了的嫣红梅花瓣,散落在一片素白中,宛如一幅巨型的画。一棵虬枝梅树,在雪泥中开得正精神。

      梅花终不会融化,但是雪地上的嫣红却不断渗开,漫漫渗成大团大团惊心触目的血迹。仔细看去,雪上有浅淡的纤秀女子足迹,零落在梅花的痕迹中。可以想见,那印下足迹的纤秀人儿,是曾经在这幅山水图中如何轻盈舞掠。

      然无论曾经如何翩跹,这美艳的雪地,终不能再给人一丝美好的遐想。只因为,在枯瘦的梅树上,不知何时,已经钉下了一枚银蓝色的暗器。

      只是细细一枚银针,长有三寸,没入树干中的倒有二寸,针身牢牢钉下一小片墨黑色的织物,是衣裳的一角,看似普通,然而却象征着死亡与毁灭。

      那一角织物上,用雪色丝线绣下两个醒目的字:

      “天蝎”!

      那名号放在那里,针插在那里,便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将银针拔起。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天蝎”,所用的暗器蝎尾针,也许只是轻触一下,就足以了结一条人命。这三寸银针钉下一角衣襟,所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

      ——“天蝎”杀人于此。

      好一枚象征死亡的标志呵。出道三年,杀人不多,但却正邪兼备。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因她从来黑纱覆面,孤身行走。整个江湖对她唯一的了解,只是知道,那是一个年青的,擅用暗器和剧毒,轻身功夫卓越,亦正亦邪的女子。

      灿烂星辰自黑暗的天际划过,重复着永无尽头的恒定旅程,在茫茫夜空中,勾勒出犀利的尾锥。短短数日,闽南季家得力干将季回云的死已经传遍半个江湖,沸沸扬扬。许多人暗中揣测,多半都以为季回云在闽南地界横行肆意,强收贵重药材,才被人杀死于此,而其余的揣测却极端空穴来风,甚至有猜测情杀仇杀云云。

      “或许那‘天蝎’是什么组织的杀手也不一定呢!”

      听着这样的议论,谢酡颜展露出略微的笑色。是她杀了季回云。她当然知道原因。

      陈枞,字钟离,年二十九,江北医药世家陈氏家主陈明嘉长子。与西门世家之女西门樱妍定有入赘婚约,于年前神秘失踪。

      陈襄,字瀛洲,年二十五,江北医药世家陈氏家主陈明嘉次子。

      这后面的一条资料,是她在口齿间吟诵了无数回的。

      是谁的一阕相见欢?在楼头便吹得如此如泣如诉。

      季回云该死!他企图暗杀陈襄,而任何企图对陈襄作出任何伤害的人她都绝不会放过。她曾经沿长江南岸,追踪季回云将近千里,终于将他杀死在江畔。

      季回云死前始终在追随陈襄的踪迹,这亦是她追踪季回云的原因。她继续追着那条熟悉的线路,从长江岸边进入湘境,直到沅陵。

      “追我六十一天,行程两千一百里。”当陈襄终于与谢酡颜直面在沅陵灵感寺大雄宝殿时,他忍不住开口道。这半年时光,他走遍大江南北,始终不曾寻得兄长的的踪迹,而明年六月,便是婚期,无论如何,他也该回家里,做一个交代。在回去之前,他还是再回到了沅陵——他初听噩耗,发誓再也不要来的地方。有些事,不是说想要忘记,就能忘掉,越努力想忘,那些印记,便越发地深刻起来。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黑衣的女子坐在陈襄对面,手里端着一只天青色薄胎瓷盏。乌沉沉的殿堂里,她的衣裳似乎早已与背景融为一体,然而一双眼眸,却自清澈如冰雪。

      “哦?”陈襄的眉毛微微一挑。

      “我欠你一个名字。十年前你问我,我没有回答,而今我追踪你已逾两月,来找你就只是让你知道,十年之后,”她微微一倾身,手按桌面,人已立起身来,“我叫谢酡颜。酡醉的酡,容颜的颜。”

      ——“天蝎”谢酡颜!

      陈襄在竹椅里半仰起头,凝视她片刻,唇角边绽开一个清微的笑容:“好名字。”

      看着他的眼眸,女子的眼神忽然俏杀犀利起来,她缓缓道:“原来你不记得了。”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十年之前那个孤独自闭的孩子,不记得她曾经展露于你的悲伤绝望的美丽。你自然更无法知晓她在面临山洪的时候,就因为想要再见你一面,才苦苦支撑过来,而你更不会知晓,她这十年来独自在江湖上磨折打拼的艰难不易,不明白她为了找寻你,为了告诉你这个名姓所付出的的隐忍坚持。为了让这个名字听闻入你耳中,她几乎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而它对于你,却原来根本只是一段可有可无,已经湮灭的记忆。

      天青盏子随手压在桌面上,谢酡颜白皙的手指间,一枚淬毒银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么,这枚蝎尾针你收好。你可以用它来要求我做一件事。无论多么艰难,是否违反武林公义,纵然是赴汤蹈火,我亦必为你完成心愿。只需托人将它交到我手中,天涯海角,随时前来。”

      道下这一句,她决然转过头,便向大殿外走去。墨黑的裙裾拂过佛殿的尘土,她却毫无顾惜。值了立冬一日,正殿外边风雪自是飘扬得紧,她的步子只在门口稍一迟疑,居然就已经是鬓眉染霜。

      “我如何不记得。”漫漫的声音,打殿堂里边飘转出来,夹着微微的笑意,“只是不曾料到,当年那女孩子竟已经长成如今这么窈窕了。小谢,我还是欢喜这么唤你,究竟是习惯。”

      谢酡颜愕然一回首,大雪遮蔽,眼中所望恍惚迷离,那悠悠持杯,坐在大殿里的青衣男子,似乎已在视线中化为那笑容温和舒遐的白衣少年,江湖拼杀许多年,在无尽的黑暗中厮杀的时候,便是这一个笑容,让她为了自己的一个幼稚而单纯的愿望挣扎着出人头地,无论以何种手段,都要他知道的名字。

      陈襄见她回头,想要让自己笑得更好一些,却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他怎么可能忘记!就在她走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在记忆里鲜活的那个小女孩,终究还是不舍得留下他一个人。

      两两相望,还来不及说一句别后离情,门外已经传来叱咤声。谢酡颜拉起陈襄的手,从窗户跳出,道:“季家追来了。”两人飞身纵上拴在殿旁的马背,疾驰而去。后面的马蹄声不绝,而前面,也横立了两匹骏马,马上两人正他们怒目而视。

      谢酡颜面色一冷,拉马转身,不待马匹完全站住,手指已如拂琵琶般流水一挥,嗤嗤几声细微声响,数声马嘶,季家诸人的坐骑都已经哀嘶跪倒。原来她早做了准备,手里扣了十余根银针,趁季家诸人不备一把散射,射人先射马,剧毒银针连中马足,在场诸人,惟有陈谢二人还有马匹。

      然而在这样的强敌环伺下马匹有什么用?谢酡颜跃下马来,陈襄已昂首道:“季呈杰,单挑群攻,你不必牵扯别人。”

      谢酡颜一眼横过来,冰俏如许:“你当我还是孩子么?拖累你?”双手望腰间一错,贴身双匕已然在握,刃长七分,寒意迫面。她左手微抬,让匕首反射太阳,银色的光斑在季呈杰面上晃来晃去。这分明是种挑衅,季呈杰怒道:“陈襄,你带的这女娃儿是找死!”一面说,他一面已欺身向谢酡颜扑去。

      季呈杰一动手,陈襄也随即发动,苍宸一横,带起劲风扑面。季呈杰一侧身,从陈襄身边闪过,一双手已经扣向谢酡颜肩膀。谢酡颜冷冷微笑,双匕交错,分别对准了他脉门胸口。季呈杰临时变招,反手按向陈襄胸口,在陈襄一避让时,他已借机闪开。但这一度进袭,他并没有占到什么好处,在他退开时,陈襄的苍宸已经划开了他的衣袖。季呈杰盯着二人,慢慢举起左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向谢酡颜一指。身后三个季氏弟子立刻围了上来。

      情况很清楚,结果很可能是死。谢酡颜退了半步,把脊背靠在陈襄背后,体味着那种并不是太宽厚,甚至有一些单薄的肩胛感觉,忽然间心底一片塌实。

      至少他们现在还活着,还在一起。还怕什么呢。就算世上没有什么境遇较此更劣,但是也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一名季氏弟子双刀攻来,谢酡颜衣袖蹁跹,出手如电,匕首格开双刀,但是对方所来四人都非庸材,季家医术高明,武艺更是一绝,季呈杰是季家有名的高手,成名甚早,其余三人号称“季氏三英”,手下亦不简单,而陈谢二人到底还是太年轻。

      战局中,除季呈杰独战陈襄,意图一举将之搏杀外,谢酡颜竟是独战另外三人。她匕首起落,在夹攻圈子里左右撑持。陈襄的境遇亦不好过,苍宸古剑在季呈杰弥辣成名的鹰爪手下带起的风声越来越弱,谢酡颜听得清楚,焦急之下,忽然就欺身向陈襄处一靠。

      这一靠自然牵引了季呈杰的视线,他不自觉地半偏转身,以为谢酡颜将与陈襄联手,鹰爪手随手就按向了谢酡颜的方向。不想谢酡颜一靠只是个幌子,引围攻她那三人一步逼近,转身踏回原位,这一晃引开了季呈杰的鹰爪手,陈襄一剑闪袭,已经在他肩胛对穿而过。鲜血激溅,季呈杰不愧是季氏高手,应变极快,闪身退开那一刹那,左手已经在陈襄右胸上印了一印。而同时谢酡颜踏回原地,因为阵形已经错变,这一踏已几乎欺入一人怀中。她不顾对方的白刃带过手臂,匕首在对方的胁下激出了一溜血痕。

      正在季氏三英怀疑这女子为什么如此拼命时,谢酡颜已经收刃而立,与陈襄互相倚靠,腾手包扎伤口。被她匕首带中的那人忽然斜斜倒下,面色青黑,就此气绝。那一双匕首上,本是淬了蝎毒的。季呈杰微微一凛,喝道:“你们去叫人!”

      谢酡颜转眼看见另一人拉了陈襄的坐骑企图远避纵骑,而陈襄正在酣战,无暇顾及,但此人倘一逃开,季家得闻厮杀之讯,必然赶来助战。眼见他上马打马,距离拉远,数十丈已不能一蹴而就,谢酡颜双肩微挺,叱道:“死!”

      话落匕至,两柄精短利刃脱手掼出,势急而厉,从背后左右贯穿了那人的颈动脉,鲜血灿烂如华锦,在空中喷溅了一个来回。谢酡颜双手已空,一回头,眼光寒冷,逼视“季氏三英”剩余的一人。她心底清楚,纵然已杀二人,但是陈襄和自己亦已受伤,而且伤势可能更重,自己匕首又失,实难撑持周章。

      果然,季呈杰已经逼近,谢酡颜回头看了一眼陈襄——一样的脸色如纸——她心念一动,掷下自己针囊,低声道:“我认输。”

      那一只素锦针囊上,纯黑丝线密密绣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小蝎子。季呈杰大为震动,失声问道:“天蝎?——谢——”

      “谢酡颜!”眉梢一扬,谢酡颜亢声应道。季呈杰脸上肌肉微微一跳,随即压抑下来自己的震动,“封了你穴道才是上策。”说着,他便伸手来制。

      同一时刻,谢酡颜身子陡然望左一倾,开声喝道:“瀛洲!”

      瀛洲是陈襄的表字。季呈杰微微一愕,却看见一段仿佛天外而来的亮银电光忽然在自己胸前绽了开来,连带的是大蓬的鲜血,动脉血,嫣红。意识迅速模糊,最后的视觉,是谢酡颜仍然保持着那个一足点地,倾身侧立的姿势,而她背后的陈襄已经回转了身,长剑斜斜刺出,从谢酡颜的腋下穿过,准确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是那一声瀛洲的呼喝,是最微妙的暗示。陈襄一剑突刺,最不可能的角度和姿势,却将声名颇盛的季呈杰隔着另一人一举搏杀。其间配合,毫无间隙。陈襄暗暗舒了一口气,扬首对季氏三英中仅余的一人道:“你呢?”

      隐约听见得得的牙齿嗑击声,原来对方虽然名列三英,但是因为同伴已死,居然斗志全丧,陈襄冷笑道:“不滚么?”

      想是如蒙大赦,对手居然仓皇遁去——轻功果然颇佳妙——陈襄忽然全无力气,身子一晃就软倒下去。谢酡颜跟着倒下,再无一丝气力挣扎起来。两人身心俱疲,相互枕藉,甚至不能说话,只有眼睛望着天空,想阖眼,又怕睡了过去,似醒非醒之间,却感到身下土地微微震动,似乎有数匹马儿,正在向着这个方向驰来。谢酡颜陡然一惊,转头道:“是什么人?季家?”

      “不知道。”陈襄疲累欲死,低声道:“要逃么?”

      “还能跑得了么?”谢酡颜轻声苦笑。陈襄眼中滑过一层黯淡,旋又宁静,伸手过来握了她手,回道:“如果我们根本没可能逃走,那么就死在一起。”

      总会有一些东西逃不开。我们真正逃不开的,是这个俗世啊。这一点,年轻的两个人,其实都还不明白。蹄声踏破大地,黑衣的骑手纵马奔来,谢酡颜甚至懒得看,只覆了手背在脸上,眼睑传来阳光的热度,带着奇异的橘红色。

      嘘溜溜一声马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我等奉命,前来接公子回家。”陈襄微笑,伸手从囊中取出那枚三寸淬毒蝎尾针,递到谢酡颜面前。

      谢酡颜一展眼,眉目间漾开一丝诧异之色,随即止住。他家里来人,却是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她深深吸气,口中轻轻“哦”了一声:“什么事你尽管说。”

      “真的尽管说?”

      谢酡颜颔首:“是杀人?救人?寻人?探密?取物?报仇?…… ”

      “都不是。”

      谢酡颜索性再不问讯,双肩内敛,眉眼低垂,只等他开口。

      “酡颜嫁过来。”他一气说完这几个字,似乎怕她反悔。

      谢酡颜愣怔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神之中写满诧异,以及慢慢漾开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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