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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七 落日残旌铁甲霜 ...


  •   “舒离至死不曾瞑目。”青衫的剑客缓缓结束了回忆的长梦,站起身来,在案上翻拣出一张字条,在女子的眼前展开:“丛使发现襄国还与舒离往来,于是传信将献城的时间拖到十月初一,也就是三天以后……我绝不能在这时候死,纵你因为舒离的已故而恨我如死。”

      他的眼中有深切的悲哀,然后不待素衣女子回话,蓦然转头,大声呼唤卫兵。当睡眼惺松的卫兵拎着长枪跑进来,看见柱子上的长剑及被制的刺客时,吓得说不出话来,而他却只是冷冷地吩咐,将刺客押入大牢,没有他的手令,不得轻举妄动。

      “这个女子若是逃走了,杀守狱士卒十人,若是死了……就将全牢狱卒尽数斩首示众。”

      望着士卒远去的背影,商城而今的直接控制者在微曙的天光中坐了下来,顺手拔出立柱上的利剑,喃喃如同自语:“不惜耗尽心力,也要施用这损血伤身的‘彻夜暗舞’么……也当真是一舞倾城啊……”

      仅仅三天功夫,天气就真的凉下来了,风都有点刺骨的感觉,有几户居民放在天井中的水缸都被夜中结成的冰撑裂了,十月已是冬天。

      那些寒冷,酷烈,而死寂的日子,是要来了。

      不知什么人的足音,从台阶上面空寞地传下来,跟着两枝长枪迅速伸出,架在空中,封住了来人的去路。有军士的声音喝道:“什么人?天牢重地,不得擅入!”

      一只骨节清晰有力的手抬起来,压下了枪杆:“也包括我么?”

      “不敢,将军请。”

      “我来提人。”青衫男子眼睛注视着下面阶梯,却没有再往下走:“人怎么样?……”

      “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女犯人一句话都没说过……照您的意思,一直是小心看着的。”

      “哦……我不下去了,你把这个包袱交给她,押她出了商城再回来罢。”霍仲夜的手还搭在枪杆的交错处,手指在枪头的红缨上缠绕:“这个红缨……是叫什么来着?”

      “回将军,是叫‘血挡’,挡住从枪头上流下来的血,防手滑的……”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血都能挡住,”霍仲夜的言语莫名其妙:“挡住了,也是脏了。”他将一个布包递给士兵,自己已转身向阶上踏去。

      “将军……就不去看看么?”

      良久,有语声从台阶上面的天空飘落,怅惘:“相见争如不见。”

      郦歌打开布包,先看见了两锭黄金,应是准备好了的盘费,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坛子,陶制,素色。坛口密封,用黑布蒙着。伸手抚过,坛子是冰冷的,如同那些再唤不回的英灵。她紧紧抱着坛子,却清楚,那个曾经激扬过,年少过,却又沧桑过背叛过的青年名将,饮鸩之后,所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这一坛已经成灰的思念而已。

      包袱里再无他物,只有一柄长剑。抽剑出鞘的那一刹那,竟似乎整个天地都亮了起来,锋刃上游走着峻冷的光色,寒冷如同冬日的新雪,纤细白皙的手指抚过了剑鞘的小字。

      倾城。

      郦歌被士卒送到城南,手里牵着良驹的缰绳,她纵身上骑,却并未远驰,任马儿沿着商城的城根慢慢走着。城外三面都是丛国的军队,森严如铁,她却如视而不见,纵骑穿过一层层的军阵。

      转到西门外,视线透过飘拂的斗笠垂纱,遥遥看见,青衫的男子并未负剑,只身以出,直步到军阵之前,一膝半跪,手里托着两块钢铁的令牌,献给了敌国的军队。他跪倒的时候,膝下激起了浮末的黄土,阴霾的天空下,新雪缓慢地飘零下来。

      寒冷的空气中,城门洞开,东西北三处同时拥入了异邦精良的军队,青衫男子接过另一块铜制的令牌,躬身站起,步回城中。

      城中喧闹而纷杂,不知情的百姓们乱成了一团。哭喊和骂声混杂在一起,无数的铁甲和刀枪中,他的背影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一个老妇人挤过层叠的行伍,揪住他的衣襟,哭骂着什么,他回身却不做声,沉默地忍受老妇的言语与无力的推搡。

      直到老妇人再无力气唾骂,他才轻轻挣脱,逆着丛军的洪流穿行于街道之上,向自己主持日常事务的官邸走去。背后老妇佝偻着身子,摘下腕上的一只银镯,向他的背影投去,丝毫不顾惜那昂贵的饰物。

      她的手被人挡住,素衣雪裳的女子把镂花绞股的镯子套回那枯瘦的腕,将老妇拖至无人的街角躲避乱军,一边轻声道:“你们不会明白。”

      老妇抬头,看见殊色的女子眼角有晶莹的湿意。随即白影娓然一闪,消逝在浩浩人流之中。

      与人群逆向而行,挤回官邸已是天近黄昏,他微笑,在空寂的大堂上坐下。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丛军的战歌,听在耳中,有种奇异的凄凉。丛国的靖乱虎符,在手心里,慢慢熔成一团废铜。

      十月初一的月亮是晦朔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西天的云彩,呈现灿烂而短暂的金黄,映衬着石青色的商城城头。不同的是,城头上写着“襄”字的旗已被拔下,插上了黑底金字的丛国旗帜。他知道,都城的旗帜降落,象征的是王朝的灭亡。

      而不论结局如何,他已经满足于他所做过的一切,并将永不后悔。

      当雪裳女子步进时,他持杯微笑:“舒离逝后第三天,从熙光帝那里,送来了这坛酒,掺着断肠的‘风殇’。他预言极准,不愧是襄国的第一名将。”

      浓烈的绯靡香气在大堂中无所顾忌地弥漫开来,不顾女子的惊色,他缓缓叹息:“倾城,我们都累了。”

      “原来……你根本知道……”

      那个夜夜从舒离口中唤出的名字,怎会仅仅是一柄利刃啊。

      “是的,我知道,”他渐渐垂首:“倾城……只是不能再照顾你了……”

      郦歌冲上去扶住他,霍仲夜勉力抬头,竟也是笑着的,笑容一如月光,沧桑而哀伤。残阳下,他的青衫竟似浸血。

      倾城,这是我们的不归之渡啊。

      “我们都厌倦了,厌倦了继续走下去……”

      苍白失色的唇角垂下墨黑的血线,原来死亡不过是场长眠。

      身体渐渐冷却,外面却腾起了不能止歇的喧嚣,有殷红的血色流过长街,甜腥的气息交织了战火,有种铁锈的味道。街的尽头光芒照耀,似乎是燃起了冲天的火焰。有士兵身着襄国衣甲,冲进大堂。

      “将军,丛军在城中大肆搜寻,却找不到一个皇族……刚才,他们下令……屠尽全城……”

      屠尽全城么?

      好一个结果。女子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下去罢,知道。”

      如血的夕阳缓缓地投落,这是长冬的第一夕。厅堂外面有铁蹄奔驰来去,不知是谁,从一具被踩踏至死的尸身的手腕上,捋下一只镂花绞股的银镯子。

      厅堂中的光线随着夕阳的沉沦渐渐黯淡,紧闭的大门终于被踢开,手执兵刃的丛国军士蜂拥而入。他们惊异地看见,案几后的白衣女子缓缓立起。从腰际抽出了一柄寒凛凛的利刃。

      “便由我,来代舒离清偿这积欠已久的一剑罢……”

      夜色终于完全地降临。在无尽的,死亡一样的黑暗中,彻夜暗舞的剑华如同隐没的月光,在这黑暗之都里,抹尽一切尘俗,展开如水的剑意,以碎裂的梦为羽翼,展翅而起,穿越久远的传说,洞彻了这帝都所有的夜色。

      这是他们的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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