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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六 谁识风雨倾城心 ...


  •   霍仲夜慢慢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好一会儿,压得发麻的手才松弛下来,他起身披衣,转身时已将长衣下襟束在衣带内,腰侧的剑鞘,一缕淡青色的流苏松松地搭下来。八月十四的月亮,差着一毫才满,却已经是清辉满地,洞彻着这座黑暗之都的,死寂而污黑的夜。

      遥远的街对面,商城的将军衙署,亮着一盏孤寂幽微的灯,似乎想要照彻这夜色,但那光实在太过微弱,纵能支持一时,却不能通彻一世。衙署背后是钟鼓楼,夜色中全然看不清楚,只有个大概的形状,然却固执地高耸在那里,衬得天空异样逼仄。

      灯光在街的那一端黯淡地摇曳着,恍惚得不真实。霍仲夜在一栋民居的屋脊上抱膝而坐,不到中秋,天气都要转凉了,街上早没了什么消暑的人,商城是冷的,死的,而月光却仿佛活物,怯怯地凑到膝前,爬上肩头。

      舒离还在办公,他咬了下牙,手捏住了剑柄,心里想着,且为了商城吧……

      等待如同长夜般永无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见灯灭了,舒离与另一个人并肩出来,到门口相揖而别。那人转过街角,到城门口亮一亮令签,昂首直出,舒离望着那背影嘿然冷笑。站了一会儿,方折回自己的寝室。霍仲夜悄悄蹑过去。

      他在门外由二更直候到三更,舒离的屋中再无声息,他估摸着是睡着了,贯手推开了门,闪身而入,然后狠狠吃了一惊。

      “千里征烽火,长夜宿孤城,枪缑覆雪重,铁甲染尘轻。”窗口的帘子没拉,月光疏离地洒落下来,如一盏雪色的灯,投落这夜间仅有的光明,隔离光与影的界限。窗外的连山远树都映成隐隐的暗青色,窗边一张长几,几边是张藤制的摇椅。

      舒离就坐在月光里,很闲淡的样子。霍仲夜本已钢硬如铁的心忽然有个什么地方软下来。二十年前,他们都还是小孩子时,都是在夜里捉蚓斗蟀的,十年前,立志扬名的那天也是个月夜,乃至四年前决定为舒离去寻薄雪草,三年前将名器倾城交付舒离,无不是在这样的月下。

      没想到,在这个兵刃相向的夜里,舒离还是在月下等着他,在吟着许天琳的旧诗,就像骚人墨客的悲秋。

      “等人?”他哑声问。舒离的手指压在腰间的倾城刃上,挂一个苦涩的笑颜:“等你。”

      “也是呢,好久不见了,”霍仲夜悠悠道,舒离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咳嗽着笑了出来:“不都是天天见面的吗?”

      “天天见到的那个将军,就真的是你吗?”霍仲夜扬首反问。

      这一句话似乎刺痛了舒离,他垂首,眼光不期然扫到身边长几上的一封信。从侧面看过去,霍仲夜瞥见他的瞳孔瞬间如针样紧缩,这是心情骤然波动的表现,过了一会儿,舒离才叹了口气:
      “不……不是。”

      然后,不及霍仲夜再开口,他已一句话重重甩过来:“那个舒离早死了。”

      霍仲夜是存了一点指望,希望今夜还能晓以情理,让舒离回心转意地把这个城守下去,可是这一句话却如冷水当头泼下,他心里连怒气都不再有,只如槁木死灰,喉中轻轻逸出一句话:“那么,舒将军,拔你的剑。”

      舒离右手的确在按着倾城刃,却没有动,只抬左手将长几上那封信投了过来。悠然笑道:“你看,你看。”

      霍仲夜伸手去接,入手一沉,信封是用火漆封过口的,已经拆启,这是军情密报,他心里这么一想,掏信笺的手不由一顿——是襄国的?

      迟疑了一阵子,才掏出信笺来看,照例的官场文章,没说什么紧要的事,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两个字,要钱。

      “这是你的襄国……看到了吧,是熙光帝的意思,皇室在向我的军队要钱……”舒离看着霍仲夜的神色忍不住大笑:“一个国家,不能供养自己的军队,反而伸手向军队要钱……那是我的军饷!商城被围了整一年,外头连一点儿援助都没有……”

      “……外头?”
      “是啊……”舒离冷笑道:“外头……到如今,你还以为皇帝国戚们在这么个破城里窝着等死么?”他的眼睛一下子雪亮而充满愤恨:“他们早就背叛我们了!要说背叛,也不是从我这里开始的吧!”

      霍仲夜怔了一怔,蓦然意识到那与舒离相揖而别的人,应该就是熙光帝的密使。

      “要不是被他们的人耽搁了这么久……仲夜,现在你还在卧室里躺着,可是时间一过,我知道,你的穴道解了,一定会来。”舒离叹了口气,慢慢抬头:“就算为了十年前的梦想,你也应该来杀了我,果然,不枉我等了半夜。”他的声音忽然充满叹惋:“不知道我若死在你手中,是不是老师希望看到的结果,……老师和我不一样,他可以从来没有想过背叛,可是等着他的,只有赐死……等着我的,也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毒酒就会来了……我再次拒绝了襄国的索取,仲夜,你也许会觉得你是为了襄国,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为的是怎样的一个襄国吧……

      “二十四岁那一年,我打了胜仗,意气风发,想着要以我的才干为国家出力,可也就是那一年,军中的用度没有拨下来,老师上奏朝廷,得到的回音是用度缺乏。可是当时天华帝刚把朝政交给太子——就是当今陛下——主持,而太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修宫殿,广征美女!你看看吧,商城城南就是皇宫,连绵几十里,多么宏伟,就是它们盖起来的时候,我们的士兵还在穿着棉衣度夏呀。那一年赶上了疫病,军中不知道病倒了多少人,可是军饷只够给士卒供应一口吃的,什么医药,什么单衣,全都没有影子,老师极力指出,国家衰败,府库空虚,不宜奢华过度,况且军务为上,可是他等来的只是贬职的手令,要他交出兵权火速回京。当时丛国在边境上放任军队掳掠,老师不忍远归从命,仍然提兵与丛国对抗,于是,他遭到的就是刺杀……后来,刺杀未果,太子又私发上谕,以一道急札将他召回京城,打入大狱,另派亲信统领大军……结果呢?天华帝刚驾崩,丛国一鼓作气连下十二城!

      “老师在狱里给天华帝上过一封血书,他意图提醒皇帝重整山河,那是一封什么样的血书啊!它揭露了这座都中所有的黑暗,那些权术,那些倾轧,那些血腥,那些表面上看不到其实已经暗潮汹涌的杀戮,党争,较量,伐异,交易,老师企图以一封血书的光明来照彻这黑暗之都,可是这封血书根本没能递到皇帝手上……它被人半途截下来了!朝中对立的党派为了它而唯一的一次联手,所做出的决定就是针对老师……

      “于是,号称襄国长城的许天琳,被逼死狱中,是我去收的尸——沙场名将,三朝老臣,死的时候还不如一个乞丐啊,但狱卒的上报却是‘自缢’!天知道!老师的双手揪扯着颈下的绳子,指甲都嵌在肉里……他不想死!他到死都相信皇帝会回心转意放他出来,为襄国尽了一辈子的忠,这就是他的下场!仲夜,你看着吧,我的下场也和老师一样!”

      怪不得,那城外郊野的荒坟,是连块墓碑都没有啊。

      “老师的诗倒忠诚,‘岂顾长亭路,空有远山情,边霜四野寂,离歌起一声。’可是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笑柄罢了,我被软禁了两年,两年啊,我对襄国已经死心了,前线血火兵燹,而太子登基后,所做的只有声色犬马,醇洒妇人,丛军攻到商城城下才想起守城……”舒离闭了下眼,“召我上殿去领虎符的时候,熙光帝怀里可是一直坐着陈淑妃啊,朝堂之上,公然狎戏,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咱们襄国’的君主了。

      “将兵权交付给我之后,皇帝仍然带走了他的羽林军,另外还有三宫六院,宝马名器,远避开城中的血光,去享受他的天子生活……还有那些皇亲,也都借着这机会一拥而出!他们带走了商城一半的军饷,去用于他们的奢华,而我们在这里苦苦撑持,辗转周章,为的只是被国家抛弃的一个都城……你说,是谁背叛了谁?他们早就不要我们了!”

      霍仲夜一时间不能思考,只觉得无数真相在脑子里奔突来去,颤抖着问了一句:“商城……”

      “商城只是皇朝的弃儿,那么,我也没有必要以它的殇灭,来为这个腐败了的王朝尽忠,”舒离的笑容极尽讽嘲:“倒是淳武帝说过,降丛,得将军位。否则,城破之后,连屠三日。仲夜,若你是我,如何抉择。”

      霍仲夜张开口,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舒离遥远而切近,重叠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耳中隐约听到十年前白衣的男子在月夜下与自己击掌为誓:“十年为期!”

      而手中火漆信笺,毕竟沉重如是。

      “若你决意杀我,那我也只有与你拔剑相向,商城未献,不是我死的时候,我也不能任这一城军民毁在你的手中。”

      霍仲夜恍惚地摇了摇头,舒离的声音一下子松弛下来,带着浓重的倦意:“那你,走。”

      “……走?……”

      “你的人头在丛军中,值这个数。”舒离伸出一只手指。

      “万两白银?”

      “十倍。”舒离忽然扬声而笑:“一剑刺杀丛国先锋大将邱瑜,仲夜,你的人头,早已经比你所能想象的更昂贵了。怎么样,不想让丛兵挣到这笔钱,现在就从商城里滚到谁都找不到的天边去!”

      以舒离之能,尚无力与丛军相抗,而他不过是个万里独行一剑轻的侠客。霍仲夜的心里忽然浮起浓重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如潮水,如夜色,如巨兽的大口,将他一点点吞噬,一瞬间,天地放到极大,而已身缩到极微,胸腔里填满浓重的哀伤,没有其它的感觉。

      而他所想做的,想成为的,现在已无必要,当家国先在自己的心里沦陷,守望还有何意义,那些曾经的浮名,曾经的志向,曾经持剑相护的梦想,而今,又算是什么,面对的,只有这一场生的背叛。

      而要背负的,却是死的沉沦。

      舒离向霍仲夜挥了下手,告别一样,然后就决绝地拧过头去看月亮。月亮是淡黄色的,大而切近,微缺一毫,隐隐有着桂树的黑斑,人事更迭,似乎只有这无生命的死物才永远不变。月下照出城墙垛高低的映象,石青色,城头隐约插着襄国的旗,如要破空飞去。

      霍仲夜也抬首仰视,雄伟的城关在望,他却仿佛看到了这从内部腐烂的帝国都城城头上,龙游般的字迹:

      雄关……如铁!

      八百里苍黎涂炭,百尺危城血遍沾。

      然而这如铁的雄关,皇皇的家国,竟要由自己……来亲自断送么?

      他只一闭眼,便忆起舒离曾经清利的声音。

      十年为期!

      十年!

      十年……

      而今十年已是沧海桑田,太久过去,什么都变了。商城不是原来的商城,自己也早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他渐渐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那个清矜自持的舒离甘心自弃,甚至背叛了自己所守护的至爱和梦想。另一些东西,那座雄关,那些存续,那些安定,那些极为平实的幸福,是他们背后无数的目光,暗夜中炯炯射来,灼灼如电。那超越一切的重量,让他沉沦于自己曾经厌弃的叛乱背离,从此永远无法逃脱,无法超拔。

      如是,霍仲夜很清楚他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然而,纵然已经不能算是剑客,但是那种曾经的傲骨毕竟注定了,他一旦做出决定,就已无可更改。

      舒离终于倦然闭眼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霍仲夜的声音,夹着一种想笑不笑的意思:“好你个舒离!合着把我诓走了,你许下我的‘倾城一剑’就可以不算数了?商城也是我家!赶我?想得美……”

      舒离错愕回头。月光微有旧黄的颜色,照在霍仲夜的脸上,似乎就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好友鬓角的一根早白的发丝,那白发,恍惚在片刻前还不曾生长。他呆了半晌,颓然靠在椅上,咳嗽起来,破口大骂:“霍仲夜你个疯子!混帐东西王八蛋!你他妈的真是蠢到家了!”

      “你休想摆脱我,你欠我一剑。”

      舒离仰靠在藤椅上,一时间不曾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道:“混帐东西……赖上我了!要是决定了的话……回去睡你的觉,明天过来领关河令。我累了,懒得玩了,想休息一会儿。”

      “呸。”霍仲夜啐他一口,但看着憔悴的舒离,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舒离自摇椅下拎出个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灌下去,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霍仲夜走到屋子外面时,还能闻见那种醉人的绯靡香气,香得异乎寻常,将人迷醉一般,舒离隐约的咳嗽声从窗口传出来,他折回去,一手推开窗户,吼:“还喝,不想要命了你……”

      舒离仰头扫他一眼,他手中的杯子反射月华,闪出绝望的青色磷光,一瞬间霍仲夜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在血管里结成了冰。

      他不知道,舒离居然暗藏着穿肠的鸩毒“风殇”。霍仲夜跃进房间时一手推翻了酒坛子,浓烈的香气在屋中无遮无拦地散发出来。他失态地揪住舒离的领口,吼:“解药!……”

      舒离只是仰起头,微微地笑着,笑容异样清利:“有你承担,那么就留给天下一个完美的舒离罢……我累了,我不想,也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

      他的唇角逐渐洇开黑色的血迹,在暗夜中居然光华夺目,恍若盛开的罂栗所做的彻底暗舞,掩过月华。而眼睛却漆黑如夜色。聚集了这世上一切的光明与黑暗。

      “替我照顾……”

      那是霍仲夜所听到的舒离最终的言语。声音遽然而终,随即,倒映着未圆明月的眼睛迅速而无声地黯淡,涣散,最后失去了焦距。

      月亮渐渐隐没,第一线曙光投入这背叛的城市,不知哪儿来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长几上,抖落一支雪色的翎,鸽子的踝上,拴个小小的竹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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