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璀璨》柳青陵

31、四 关河旧梦不堪吟

　　商城是要用铁血手腕来操控的么？霍仲夜手指微动，指间两块铁牌一下下撞击，声音撕裂空气。外面的秋雨连绵地落，天地扯开一片水幕。

　　舒离，我终于明白你的苦心，可是……我始终做不到你那么好。

　　我没有你那么好啊，舒离，你原不该离开。

　　霍仲夜轻轻叹息，声音几不可闻，面前的两块铁令拼接在一起，是一幅完整的襄国地图，桌子上扔着一张竹黄纸笺，一封信已经写了大半。

　　窗外忽然一亮，仿佛有电光一闪而过，只是一道雪亮，就已撕破了整个天空的黑幕，照出妖影幢幢，随着炸裂般的霹雳，窗扇被利器削成片片碎片，一支弧光扑了进来，直刺案几前的青衫男子，霍仲夜不及反应，剑光已到面前，他身子疾拧，错步站起，肩头已传过来一阵凉意。贯穿的感觉传过神经，他反手挥出，逼退来敌。

　　身前雪裳飘拂，一双眼睛纯黑如水，从斗笠下冷冷地盯着他，那么黑的眸子，里面却燃烧着激怒的火焰，来人手里握着的长剑，半截剑身还贯在他肩头，鲜血顺着剑刃涌流而下，将冷硬的铁器涂上了一层暖味的暖红：

　　“是……你？”

　　直至看清了眼前的人儿，霍仲夜的左肩才椎心地疼起来。

　　“不是我！”郦歌咬着下唇，“是舒离在天之灵！”

　　听到这个名字，霍仲夜微微一震，刹那间，他的眼中闪现一抹哀伤的光华。然而，那光华也只限于一闪而没，他闭上眼，冷冷道：“舒离是暴病身亡……”

　　“是你杀了舒离！”郦歌的眼中一抹杀气掠过，猛然抽剑，猝然的剧痛让霍仲夜几乎站立不定，他跌坐椅中，左肩血流如注，郦歌的长剑已再次递到眼前。他的右手向腰间一探，倾城刃已然在手，信手挥出，仍是那一式“千山雪独行”，郦歌手中只是一段凡铁，断得就连个声音都没有。她空手糅身而上，但霍仲夜只是一晃手腕，剑刃就搭在了她颈上，凉凉如水。

　　室中一时静寂，霍仲夜肩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坠到地面，冰雪的香气与血液腥甜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奇异而魅惑，似乎竟有种虞美人的香息。他垂着眼，盯向雪亮的剑刃，好一会儿方道：“舒离是我的伯仁。”

　　郦歌微一仰首，长发流瀑般飞泻而下，她肤色莹白几近透明，三千青丝披散，绰约如天女，以风为裳水为佩，星河为裾暗夜为眸，素衣轻尘，容色憔悴。

　　“舒离并非我杀。”他扶案站起。

　　“难道他真是暴毙？”

　　“不……不是。”

　　“原因？”青衫的剑客一时间异常犹豫，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陷入了长久的回忆。好一会儿，断然摇首：“你无须知道太多，我放你回旌城，永远不要再回来，……城要破了……我支持不住。”

　　“舒离是我未婚夫！——我要知道！我要！”

　　青衫剑客垂首望向她的眼，迟疑了好一阵子，眸子里忽然有雪亮的光色——他不愿说，那就谁也无法迫他！十年江湖行，颠沛奔波，风霜流离，那些载酒放歌的醉欢早已不再，二十八九，不是自命风流的乌衣子弟，他知道轻重。整整十年的月圆与月缺，梦徊与梦碎，他无法守护自己的梦，也无法得到心爱的女子，但他手中毕竟还有剑，也就会有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纵然那一剑不能斩敌首落人头，不能守家国安疆土，不能治朝政平天下，但那毕竟是一柄剑。也许那一剑并不激烈昂扬，甚至有些冷漠，有些残酷，有些委曲，但他也曾倾尽心力，也曾辗转周折，也曾斡旋挣扎。他所能做的都已做了，失去了的也再回不来，好友的性命，自己的声名，身后的王朝，都已经或将逝如长空流风，但是他毕竟有自己的抉择，这些都是抉择的代价。人生如同夜行的长路，漫漫未有尽头，生满蔓草荆棘，他赤足趟过，血沃荒野，不知来春会不会盛放一路罂粟的花，来祭奠他所过往的那些曾经。

　　毕竟，舒离生前，尝与他相约，一剑光华，终当倾城。

　　“什么都不知道，更好。”他眼中有硬而冷的光芒，郦歌为那目光所硌痛，不由偏头，一眼扫见他案头的小笺，不由冷笑：“果然你还暗通丛国。”

　　“是。”他淡淡回应。数日来多少变故，天地崩裂摧折，而他已学会沉静。

　　“好一个侠客。”

　　他索性不再开言，郦歌望着他的侧脸，眼中有愤恨的光芒，而他置如不见，慢慢收剑回腰间剑鞘：“我送你出商城。”

　　“有我一日，必杀你而后快！”素衣的女子恨恨道，蓦然让开他的相扶，越窗而出，他不及多想，自案上摸了一枝令签掷出去：“这是夜中出城的信物……”

　　雨幕厚重如愁思情殇不可堪破。剑客流云的记忆里，那些梦不再缠绵，风刀霜剑下是破碎的伤痕，阴霾云空上是惨烈的残月。电光又是一闪，在窗纸上投下纤细的身影，舞动若游鸿，寒风无所顾忌地从破了的窗格灌进来，夺然一响，有物反掷入屋，淋湿了的令签贯入桌面，将那一纸竹黄小笺穿钉在案几上，雨水顺着签身淌下，纸下的字迹缓缓洇开，模糊如窗外逼仄长夜。

　　“天使转上呈淳武皇帝陛下：约于十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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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不好？”霍仲夜推门进来时，看见舒离一个人闷闷坐着，面前的桌上，是一只青瓷蟠龙壶，两只杯子，奇怪的是，并没有第二人与他做竟日之饮。

　　舒离白衣上微有酒渍，人已半醉，口中郁郁道：“今天是老师的三周年之祭……”

　　啊，霍仲夜一阵怔忡，从前驰骋沙场，叱咤风云，被誉为襄国长城的许天琳，竟已去世三年了么？时间真是快啊，他和舒离，现在也纵横一时，三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呢？

　　“老师是我这一生最崇敬的人……舒离抬起眼睛，去看远处透蓝的天：“我永远忘不了他向我传道的时候……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是啊，如何能忘？他舒离从一个帐下士兵成长为国中名将，是靠了谁？

　　犹记得那时候，他持枪立于营房门口为许天琳守夜，外面风雪交加，长夜将竟，一股冷风卷带着雪霜，推开帐门吹灭油灯。他过去点火，借着昏暗跳动的灯焰望向桌案上兵书，眼光几近贪婪。几案后的老者笑了，推过一本册子：“这是我手著的《兵戎侧观》，可以入门……”

　　其后许天琳默许他自行取阅自己书房中的兵书，却并未有一半字要收徒的言语。他自己也知求拜名将纯属奢望，只是默默攻读。经有年余，一日，丛国小股乱匪攻掠襄境，许天琳排开地形沙盘，适有使节来访，便出门迎接。他心中一动，取过沙盘边代表丛国的黑旗，将敌人所占的地方标注，后又取过代表襄国的白旗，自己与自己玩上了攻守之戏，毕竟是襄国中人，不一会儿便起了私心，将一切好计策均用在己方，眼见丛国大处下风，不由微笑。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取过一面黑旗插在一处山头上，表示丛军出奇兵夺下山头，舒离无暇去看应局者谁，移动一面白旗插在山下河边，意为分兵去断对方水源，对面一个声音嘿然一笑：“孺子可教也。”

　　舒离抬起头来，送走了襄国来使的许天琳蹲在他对面，手中捻着一面黑旗，他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老师。”

　　霍仲夜也在想，想起那个仅有数面相见的褐袍老者，苍老的容颜，眉峰下有深邃的眼，仿佛能洞彻一切，那夜长廊回首，“情深不寿”四个字说出来，已注定了他，舒离与郦歌三人的宿命，月夜下老者捋须而叹的那一刹那，他恍悟这里本不是他的故乡。自以为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但辗转半夜，飘然远遁时他却终还是留给许天琳一张字条，托他千万莫将此事外传。

　　许天琳果然严守口风，后来他遍游名川，求访之下，终于得到一本前人兵法，一柄凛冽长锋。剑，他托人辗转捎给了舒离，书却准备相酬许天琳，不想许天琳应召回都，随即锒铛下狱，跟着就是舒离也被软禁，他多次相询，知道当时朝中天华帝身体有恙，朝政已交与太子——就是后来的熙光帝——把持，太子忌惮许天琳，舒离师徒二人手握重兵，若有反意无人能制，于是听从朝中臣子进言，将人所共称的“襄国长城”打下大狱。

　　霍仲夜也尝多方营救，然营救未果，死讯已传，他叹息长久，在城郊那无碑的墓前，将前朝的“攻守论”一页页焚化。

　　舒离慢慢举杯，饮尽。脑海中霎那间掠出连续的画面：长夜静寂如死，他与老师对坐弈棋，窗外有风声萧萧，杀气凛然生寒，雕翎箭透窗而过，他用力推开棋枰对面的许天琳，右胸却传来贯穿的感觉……

　　是他救了许天琳，但老师最后还是死了，死于污浊的商城，黑暗之都，而现在，舒离捏着怀中冷冷的铁牌，他背叛了老师的期望与自己的梦。他有瞬间的失神，八月初三的月亮是如眉的钩，清清冷冷地投下一片月光，血冷如雪，心槁随灰。老师，你在天上看到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很失望，但我也只能如此，对不起。

　　舒离猛然提起壶，将壶中残酒向地上泼去，壶盖子掉了，摔成一地碎瓷，醇香的酒液缓缓流淌，浸湿了地面的月光。

　　那个时候……肩头的痛觉让霍仲夜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那个时候，舒离应该已经在谋划那件事情了……而现在，代他谋划并付诸实施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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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城的晨昏如旧，那些风依旧日日吹过，那些星依旧夜夜闪烁，那些人依然在街道上川流，城未破而城外丛军的攻势竟已缓了，城中也重新繁华一时。那卖花的女孩子依旧会殷勤地迎向城中的情侣，那卖菜的小贩依旧会用尾指压起高高的秤杆，那酒馆的伙计依旧会把涮碗的污水泼在坚实的街面上。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油烟气，吆喝声和足步车马的声音交错着，平庸而真实。这个世界不需要英雄，因为英雄的背后，每每是白骨成山。至于那些和平，那些杀戮，那些守望，那些寄托，那些并不传奇的，甚至是卑微的爱恋和那些城头上随血色旗字迎风招展的惨烈歌哭，又有几人记得。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有着自己的秩序，商城在城外的重围和城内的统治下维持着奇异与悲哀的安宁。当泼在街头的污水已冻成坚冰，当城中的妓馆酒楼仍然是酒绿灯红歌舞升平，当人民只是需要一个安定的统治者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侠士或一个忠义的守将，谁还会去探问那些坟上的青烟是在为谁而燃，那些空中飞舞的黑色纸钱，一陌一陌，是在为谁招魂。那与他们，与商城的笙歌风流都无关系。

　　谁会在乎。

　　而霍仲夜每每会有月的夜中失眠，长夜披衣，从街缝间能看见原来舒离住的房子，屋檐下没有俗世中安宁的灯火和燕巢，只有一片凉凉的暗色。屋子里也不再有人，只有长夜的月光，冷而寂寞，浸透他的哀伤，无声投落。他会沉默地起床，在夜间整理着那些既将移交的东西。也许阳光能够覆盖这世上的污浊，但月光照出的，只有真实。

　　未必一切的真实都是好的，有时，他恨不得自己还生活在假象中。九月末已经近冬，风怆惶而月寒冷，护卫的亲兵点亮大堂里的灯火，他铺开卷册，却并不翻阅，而是忽然回头，问那手执长枪的士兵，声音空寞：“有没有酒。”

　　酒很快取来了，是冷的，不曾温过，斟在杯中，也是两杯，一杯自饮，一杯用来祭奠那些早逝的英魂。杯里倒映着两个月亮，一样的残缺，杯间浮动着醇酒的味道，寂寞而清冷，却香得异乎寻常，霍仲夜大力地嗅了嗅，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雪亮的锋芒。

　　“酒是好酒，药是好药……风殇是穿肠裂心的剧毒，但终不能无色无味，出来罢，我知道你在。”

　　空荡荡的厅堂，梁木间一袭白影娓然而落，他抬首，月光下，望见那个孤鸾雪鹤一般的人儿，踏过水磨的青砖，踏过无可抵御的仇恨与隔绝向他走来。他微叹息，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次刺杀。”

　　“有我在一日，则必杀你，便不为商城，也为舒离。”女子声音孤冷：“我已是舒离的未亡人。”

　　他动容，郦歌却忽然笑起，笑容清利：“我至爱舒离。”

　　是的，她爱舒离。

　　犹记当日，万马军中的回首，隔无数刀枪剑戟，对视恍若一场天长地久的诉说。

　　那个给她以绝对依靠和安全感的男子，带她去商城香火极盛的灵感寺求过签。斯时她曾好奇问过，舒离却转手藏了，并不予她一视，只微笑道，上上。她便一念相信。

　　后来，舒离病危，从许天琳处听来“薄雪草”这个药名，便夜辞军营，径向极北，但她一个单薄的女子，却无法翻上那高峻险绝的霜华雪山，那些失败的攀爬，消耗着她的时间与舒离的生命，为了降低登顶的难度，她甚至冒着失明的危险，白昼攀峰。

　　但那雪山毕竟是备极险峻，她双目为雪光所伤，红肿流泪难以视物，失足从山崖滚落，若非为山中猎户所救，绝无生机，在山下的镇子中养伤，她提出，能采得薄雪草者，将以千两黄金为酬。

　　然而重金悬赏三日并无人与应，无人愿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寒冷的冰雪，盛夏的烈日下，她站在悬赏榜文旁，孤独犹如山峰上的薄雪草，浑身都是伤痕。她忽然在正午的街头掩面痛哭，挫败感无可抑制。舒离会死。

　　行人匆匆来往，没有人关注这个在街头痛哭的女子。没有人会在乎她的伤悲，人虽好奇，不经嚼味，她提剑重上霜华雪山，却发现已有人迹攀爬。

　　等待与劫药，成为了她与霍仲夜相识的过程。那时霍仲夜初显锋芒，其后更成为名满襄国的侠客。

　　“你倒是舍得自己闯出来的声名……”她盯着眼前的青衫男子。“但你还糟践了襄国的江山，罪不容诛。”

　　“是么……？糟践？”霍仲夜眼中光芒一黯，随即仰头大笑，笑容苍茫洞彻：“我又何尝不想忠君爱国！只不过我已经看不到它还有一丝值得爱的东西……是襄国自己糟践了自己的商城，还连带着糟践了我们！”他似乎激怒起来，挥手拂过面前几案。案上的酒盅子跌落在地上，地面慢慢洇开轻微的焦痕。

　　“什……么？”

　　“是他们，把我们卖了。”霍仲夜的眼中蓦然有了亮得让人不能逼视的光芒。“其实这个襄国或许根本不需要我们，所以我和舒离，也就无需以商城的殇灭为它来尽忠。”

　　“你……和舒离？”女子脸上忽然有愤怒的神色：“舒离才不会！你闭嘴！”她踏上一步，纤白的手指攥成了拳，手背上显露出淡青的筋脉：“你若辱他身后声名，则你我今日必有人血溅于此！”

　　“又要知道事实，又不要听到真相……你要的是什么呢？”

　　“那么你说，”郦歌死咬住唇，“做为舒离的未亡人——我应该知道。”

　　回忆哀伤如月光，在两人身周无穷无尽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