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都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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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弥漫着酒香与胭脂气。烛火通明，却愈发衬得正殿凤椅上人影的孤独。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大殿广阔，更显死寂。
“娘娘，天凉了，还是早些歇下罢。”侍女阿依为我披上一件衣。近了看，我面上瞧不出幽怨之色，神情是一片肃穆。
我思绪飘远，愁思茫茫。
我早晓得陛下又宿在宋贵妃处，我不是因独守空闺而落寞。皇宫中乐声悠悠，不过是逃避世事的桃花源。又有谁人不知呢，叛军几日后就将兵临城下。我是江映月，是将军府的嫡女，是陛下的妻，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今晨，传来了哥哥战死的军报，哥哥出征那日是父亲战死疆场的第十三日，是我封后的日子。那日的天下着绵绵细雨，似愁死万千。我立后这一遭，说来话长。总之陛下心中的皇后当是宋卿卿，现在的宋贵妃。唔，几日后，我又该怎样呢，当是以身殉国，保全皇家的颜面。当是一尺白绫，保全一个女子的贞洁。当是随陛下生死，尽皇后的责，如此吗？
阿依在殿外小声啜泣，“咱们娘娘呀，命不好......”阿依总是这样子念叨，倘若在五十年前，正是旻朝的太平盛世，我也不会落得家破人亡。倘若我再早些日子进宫来，陛下定能知晓我的好，而不会夜夜留恋于宋贵妃处。阿依啊，也不过十三四岁，却故作老沉，整日“咱们娘娘”长，“咱们娘娘”短的，倘若，最好是不要倘若的，人世苦短，又岂能事事顺心。
整个旻朝又有几人知晓，当今陛下温栩，皇后江映月，贵妃宋卿卿三人是自幼熟识。
陛下是先帝独子，自幼聪慧过人，满朝文武无一不称赞。我的父亲江老将军，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我的哥哥江小将军，是难得的少年将才。我的母亲，是国子监祭酒之女，也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天和七年，当时还是太子的温栩年满两岁，先帝下旨宋炫为太傅教导太子。宋炫即是宋卿卿的父亲。
天和十二年，先帝寿宴，不少臣子携家眷入宫参宴。先帝下旨为太子与我定下婚约，此举更是对将军府的恩典，更是让父亲尽心辅佐太子殿下。那日寿宴尚未结束，明都中便盛传，江老将军的嫡女江映月，仪态端庄，聪敏灵动，深得皇室喜爱。来将军府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江映月是旻朝未来的太子妃，更是旻朝未来的皇后。
母亲欢喜的紧，带着我上祠堂上了香。母亲说，这是江氏的荣耀。不论是将军府还是祭酒府都得了无上的荣光。圣恩浩荡，福泽绵长。于是，我自五岁起，除却先前所习“女红，女德，琴棋书画”外，更被要求习得皇家的礼仪与规矩，还有太子殿下的喜好。去成为温栩贤德的妻，去成为担得起“凤仪天下”四字的皇后，这是我的宿命。
先皇后对我疼爱有加，特许我母亲带我入宫来与她品茶。母亲常让我沏一壶茶，在温栩下学的路上等候他。那时宫人常向我问安道，“给江姑娘问安，江姑娘今儿又来了。”新入宫的小宫女最是喜欢嬉笑，直接唤我为“太子妃”。
温栩自幼身体孱弱，整个人也格外白净。他生的极好看，我读诗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用来形容温栩再合适不过。他举手投足间全然无一点骄气，对宫人最是平和。听闻他功课做的极佳，想必是一位明君。
“映月今日可好？”温栩接过我沏的茶。
“映月很好，今日是随我母亲来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我还要去校场练习箭法，就先不送映月出宫了，”
温栩的武艺，确实是一言难尽，他虽读了不少兵书，毕竟他一年中十个月都在喝药调理，哪里来多余的气力去拉弓射箭呢？不过他还是常去校场练习骑射，我常想，人无完人，君王又不一定都要御驾亲征。再说，有将军府相护，再不济还有我，江映月！
天和二十一年，先帝驾崩。先帝的哥哥，即恭亲王温铮与先帝身边的宦官里应外合，发动宫变，逼迫先皇后服毒自尽，秘不发丧。又将温栩幽禁于东宫，除太傅宋炫可进入东宫教习课程外，其余人皆不可进入。父亲在府中怒道：“温铮！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丧尽天良！”第二日，母亲被温铮以太子的名义宣入宫内，为先皇后置办丧仪，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父亲是功德甚高，温铮一时不能将将军府如何，可时日尚久，将军府是先帝留给温栩的一把利刃，更是扎在温铮心上的一根刺。
父亲自请年事已高，辞官去边塞驻扎。哥哥与其他家眷仍留在明都的府中，作为“人质”。父亲最是不放心我，也带我去了边塞。温铮自然是应允的，我不在明都，与温栩的婚事就只能搁置。
离开明都前，我入宫像摄政王请安。他年过七旬，不怒自威。我在地上叩首，行礼。那日宫中正在置办年节，看起来是一片祥和，实则暗潮汹涌。我从宫内小道偷溜至东宫外墙，这条路，我儿时在宫中常走。不知温栩还好不好？听闻他已经闭门思过许久，温铮不许宫人服侍他。
“殿下，映月明日要随父亲去边疆驻守，不过哥哥仍会留在都中。”
宫墙高几尺，飞雪落墙头，我不知他在不在听。以前宫中的老阿嬷最喜欢将雪的故事，如今，也不知那些老阿嬷还在不在。
“殿下请多珍重，映月，会守护好殿下。”这是我对他的承诺，是我代江家的承诺。我了解父亲与哥哥，江家世代守护旻朝的江山，他日，定是要除去这些乱臣贼子的。
“映月，珍重。”仍是如往日一般平淡温和，只是温栩的声音听着十分虚弱。
出宫门时我碰见了宋卿卿，她与我年纪相仿，我们是国子监的同窗，平日明都中各家夫人常办些赏花宴，我与她亦常常相见。她生的一幅“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之姿。母亲常夸赞她乖巧。
“今日雪大，父亲腿脚不便，我去东宫外侯父亲。”
“宋姑娘慢些，小心路滑。”
月初时，我坐船离去，月色浸透江面。
天和二十二年，哥哥数次被贬。
天和二十三年，摄政王温铮欲让自己的嫡长子温安入宫来。此举何为？所幸有哥哥等人在。不少大臣上书反对，此举不合礼制，不合国法。温铮不想落得篡位的千古骂名，只好先搁置此事。
天和二十四年年初，温铮病重，突发恶疾，私自让宫人带温安入宫。哥哥率部下赶至明都外阻拦温安。温铮气急，下令屠杀将军府，除却我哥哥与那几名部下，江家满门被屠。父亲虽远在边疆，又无兵权。但他德高望重，在边疆又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早已是军心所向。一日，父亲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率边塞一部分兵力赶往明都，终于在都外与哥哥汇合，拦截了温安一行。双方激战，温安中箭被部下救走。父亲与哥哥又赶往东宫救出温栩，再至大殿，温铮已咽气多时。
此战，被称都外变劫，江家再度成名。
几日后，温栩登基，定年号为顺平。
顺平元年，温栩下旨，封我父亲为忠勇侯，赐江家世袭侯位，封我为松吟郡主，还让钦天监和礼部择选了块风水宝地作为新的将军府。
以及......立太傅宋炫独女宋卿卿为贵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
其实，温栩是想立宋卿卿为皇后的，不过那日朝堂上群臣反对，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哥哥下了朝后面色阴沉，打发下人去封锁消息。不要流传到我耳中。可是都中女眷众多，流言这种东西最是不胫而走。
宋卿卿的事情，我大抵是知道的。温铮脾性暴虐，时常不许宫人给温栩准备饭食，堂堂一朝太子，几次竟险些饿死东宫。唯一能日常出入东宫的太傅宋炫每次都会被严格搜身。宋卿卿常以“家父年老体弱”为由，在东宫外侯宋炫，她常将吃食偷偷带入，趁“扶父亲”之时交给温栩。一次，她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被施以鞭刑。
一如三年前，我入宫向温栩请安，经过这几年的幽禁，他看上去更是单薄憔悴。他说了许多场面话，赞许我父亲是如何骁勇善战，我哥哥是如何胆识过人，称我江氏一族是披肝沥血，忠臣之后。
日光恍惚，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如騃童钝夫，了无生气。
“映月今日来，是按规矩来谢恩的。一别经年，多谢陛下记挂，这是江家的福分。”
温栩确实是位贤明的君王，登基以来实施新法，三个月来效果便立竿见影，民间对他更是一片欢呼。父亲与哥哥昼夜奔波，朝廷之上党派争斗，是一大片大换血。清理温铮一党余孽，继续追查温安下落......
顺平二年，群臣进谏，新帝登基，宜早日立后，诞下元子，以固国本。谨遵先帝遗诏，立后人选，非松吟郡主江映月莫属。
温栩以国事繁忙为由，推辞再三。我父亲与哥哥忙于追寻温安，清理其爪牙，离都已数月，自是无暇关照我。我坐在马车上游于都中，一别四年，月是故乡明。儿时母亲与府中下人每年花朝节都要携我踏青赏红，祭花神。如今城郊草木依然，只是人均不在了。府中先前栽培了许多月季，一片紫，恰如旖旎的梦。再是故地重游，什么都没有，一梦芳华，如梦初醒。
同年，温栩追封了宋炫爵位，听闻温安弥留之际，以数些莫须有的罪名欲赐死温栩，是宋炫在东宫外阻拦，以“乃师之过也，教不到位！”自尽于宫中，宋卿卿带着温栩躲藏在宫中一口枯井中，才逃过此劫。
马车疾疾行过，过往皆云烟。
顺平二年年末，边境战事忽然吃紧，温安率旧部组成一支叛军攻来。而明都中竟兴起一场瘟疫，一时灾民泛滥。温栩虽贤明，但温铮执政时挥霍无度，国库早已亏空。
顺平三年，待明都中瘟疫情况稍有好转，却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南方受灾尤其严重，大批灾民北上。温安一党在战事中节节败退，见大势已去，竟勾结关外部落，开放边境，引狼入室。关外部落早已虎视眈眈我朝百年，如今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之后，我父亲自去请缨率兵。不料军中混入内奸，父亲中计，战死沙场。
谁也不曾想到如今的局面，倘若在“都外变劫”一役中，温安不是中箭被救走，而是当场身亡。倘若顺平二年年末的瘟疫与顺平三年的暴雨不曾发生。倘若温安一党不至丧心病狂到与外族勾结......
我父亲江谦颇，堂堂一品大将军，忠勇侯，一生为旻朝尽忠职守，最后如他所愿，战死沙场。死于顺平三年的秋天。
“浸月，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死沙场，是将士之荣。为国为君，是臣子之幸。”父亲此生，大抵如此。
顺平三年秋，忠勇侯江谦颇战死沙场，举朝上下，人心惶惶。我哥哥江兆资接替父亲的衣钵，率最后的兵力，亦是最后的希望上前线作战。临出征前，哥哥在大殿上向温栩请求，遵先帝遗诏，与我早日成婚。哥哥......总是放心不下我。
封江家女为后，此举不仅是对江家的安抚，更是鼓舞士气。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心原于宫壶。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忠勇侯府江映月，乃忠勇侯江谦颇嫡女，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慈谕，命尔为皇后。尔其禘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顺平三年，我成为了宸元皇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都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