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昧（一）》思之北辰

16、将计

　　最后温玉和秦无衣把喝醉酒的两个人送了回去。

　　路上秦无衣以为温玉会对他说些什么，却也没有，只有最后分开时温玉带着几分笑意道：“回去休息吧。”

　　态度十分温和。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漆黑的夜空中只挂着一轮明月，将房前窗前都照得十分明亮，秦无衣躺在床上，静静看着透过窗户洒下来的那片霜白月光。
　　帘子未挂，几只蚊虫在耳边绕来绕去，却丝毫没能干扰床上人的思绪。

　　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一处位置，疏离淡漠如山间云雾的眸子漾开一抹无措。自从遇到黎镜心，这情绪时常出现，本来已经好了许多了，后来却又反反复复，让他既希冀接近却又时时想着逃离，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远离，可是……

　　秦无衣低低叹了一口气。

　　明日便是最后一天了，过了明日便好了。

　　驱了蚊虫，把帘子取下来，又默念了几遍心法，等闭上眼睛之后辗转反侧数次，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秦无衣是被黎镜心的说话声吵醒的。

　　“我自己去即可。”

　　另一人是温玉，他好似不是很放心，道：“我这边事情最多只到中午，你等我办完，下午陪你一同前去。”

　　秦无衣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黎镜心要去哪儿？

　　紧赶慢赶洗漱完，打开房门出去，黎镜心早已不见了人影。

　　此时天色正早，外面清脆的鸟鸣声阵阵传来，院子门口的竹叶上露水未干，天色仍然带着几分朦胧的浅蓝。

　　温玉还倚在廊下的柱子上，见他出来，笑着道：“也不知她昨夜究竟有没有喝醉。”

　　一句话便让秦无衣想起黎镜心凑近时阴差阳错的碰触，耳尖一瞬间便红了。

　　温玉见状没再逗他，道：“昨天我查到线索，幕后之人与正阳派掌门的儿媳，抑或是孙女有关，师妹去追查了。”

　　若不是他一整晚便守在此处，今日师妹去了哪恐怕他也不知。
　　还有那件事，一晚上竟是一句话都未曾透露。

　　他眼神暗了暗：“我今日有要事处理，师妹那里……”

　　秦无衣点头：“我来照看。”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身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腰间一柄长剑，昨晚从黎镜心手里接过的。头上一支玉簪将头发束起一半，明明是琉光派大多数弟子的装扮，在他身上却仍然显得端正又飘逸。

　　身姿挺拔，眼神坚毅，那日师父试探，基础扎实又擅长随机应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俊彦。

　　“师妹的眼光不错，若你二人成婚，我必然献上贺礼。”笑着转身走了。

　　秦无衣却一下子红了脸，随即脸色又白了下来，眼神微不可查地颤了几许，便又恢复了正常。
　　成婚……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与黎镜心成婚的画面，大红的盖头和婚衣，满脸笑意的师长，还有满堂道喜的宾客。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全都是空中楼阁一般的想象，只有短暂的一瞬间，连拜堂时所在的场景都想象不出。
　　她不愿，他亦不想。

　　秦无衣叹了口气，按着温玉所说的地点去找了黎镜心，但他围着正阳派掌门宋乘风的后院绕了几圈，树上、房顶都看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黎镜心。

　　难不成是进了院子？

　　秦无衣正要接着后门旁边的一棵老树跃进院子，却见后门从里面打开了。

　　他躲在旁边树上隐藏好身形，见里面出来三人，看打扮，一个婢女，两个杂役，正抬着一个昏迷的女子出来。婢女脸上神色警惕而焦急，低声吩咐两名杂役：“小心点，快些。”

　　两名杂役神色恭敬：“是，香主。”

　　秦无衣的脸色一下子便凝重起来。香主这个称呼，江湖上使用的门派不少，但也不多，正道门派中十八坞和颂云派、齐天门使用，而魔道中用的门派太多，其中最出名的一个便是火莲宗，一共一十九位香主，前死后继，而且只能在坛内继承。

　　不知这婢女究竟是哪一个门派的香主。

　　他们抬着的女子身上蒙了一大块黑布，外面绑了绳子，只有露出来的衣角能看出来是个女子，却无法分辨出身形和样貌。

　　秦无衣疑心这是黎镜心，指尖捏起一片树叶疾射出去，在黑布上掀起一角，红玉在朝阳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断口锋利而无剑鞘，正是黎镜心的那柄琉璃红玉断剑。

　　怎么回事？！

　　秦无衣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还好方才没有直接对着杂役出手。

　　现在追究黎镜心怎么中招的毫无意义，他心焦黎镜心的安危，屏息提气，悄悄跟在了几人身后。

　　黎镜心是怎么中招的呢？

　　她到了这后院便藏在了屋檐和树枝的夹角，在院中人看来正是一个隐形的死角。她观察的对象正是这个被称为“香主”的婢女。
　　当时她藏好没多久，就听到小姐吩咐这个婢女在佛前挑佛豆，婢女乖乖应了，没过多久却在佛豆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的字黎镜心隔得太远根本看不见，婢女看过之后随手把纸条塞进了旁边花盆的土里。
　　又等了一会儿，见婢女挑完佛豆离开，黎镜心便从树上跳了下去走到了埋纸条的花盆前面。

　　大白天的便光明正大到人家院子里“偷”东西，还是不知深浅之人的院子，按理说黎镜心并不是如此大意的人，但无奈她在婢女将纸条随手塞到花盆里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若真是重要的传讯，即便不是“阅后即焚”，也不会这样随意，生怕别人不知道那花盆里藏着东西一样。
　　几乎是瞬间，黎镜心就猜到了这是一个“诱敌出洞”的圈套，她就是那个“敌”。

　　仗着自己一口袋的毒药暗器和作为最后底牌的神魂之力，她也就将计就计的跳了下来。即便直接就被处理了，也能在那人“口中”得到些信息，而若是幕后之人想拿她做些文章，直接现身，那更是稳赚不赔。可以说，这法子除了以身犯险太过大胆，没什么别的坏处了。

　　而事实也确如黎镜心所料，花盆里的纸条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写。而她到了佛堂前面，才发现这燃着的香里也放了巨量的迷药，只瞬息便开始头晕，晕得几乎站立不住。

　　走开的婢女也在后面再次出现，神色得意而嚣张，道：“小姐真是足智多谋！来人，把人绑起来。”
　　这便又送了黎镜心一个消息，无论如何“小姐”的嫌疑是证实了。

　　随即佛堂后面的角落里走出来两个杂役，神色恭敬道：“是，香主。”

　　再后面，黎镜心便装作不知的晕倒了。

　　只是迷药，她跳下去时便在嘴里含了一颗醒神的楒草丹，毕竟能不用神魂之力便不用。

　　过了很长一会儿，两名杂役才把她抬到地方。
　　周围草木清香，鸟鸣声幽，一声鸟啼能传出很远，应当是一处空荡的密林之中。而且根据脚程来算，也没有脱离正阳派的范围，按照地形推算，最有可能是在正阳派的后山。

　　若这几人真是魔道之人，正阳派可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自家大本营被渗透至此，还在纠结一个不知真假的如意令，哪天睡梦之中被魔道杀到了床前，也不是不可能。

　　“主人。”是那名婢女，语气恭敬和惶恐。

　　“打开。”一道低沉的年轻男声从头顶斜上方传来，声音极为陌生，但语气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黎镜心一时想不起是谁，继续装死。
　　听呼吸声，这里一圈至少有二十多人，不过这称呼，至少是一派之主了。

　　身上的绳子被割开，脸上蒙着的黑布也被掀到了一边，光亮猝不及防涌来，即便闭着眼睛，黎镜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微微缩了一下瞳孔。

　　“原来人是醒的。”
　　车轱辘声响起，黎镜心装不下去，只好睁开了眼睛。

　　而那婢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使劲儿磕头：“求主人饶命！求主人饶命！我明明放了迷香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晕……”

　　“主人”带了一张银质面具，只遮了上半张脸，从露出的下巴来看，年纪不大。他用手撑了下下巴，不耐烦的样子，一扬手，婢女的求饶声戛然而止，发着抖被人拖了下去。

　　他坐在轮椅上，一身织金黑衣，看上去弱不禁风，这一会儿功夫还咳嗽了一下，身后黑色面具男子立即递上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黎镜心站起来环顾了一圈，加上那两名“杂役”，这群黑衣人一共有二十三人，十人站在那“主人”身后，还有十人，站在两旁的树上，手里拿着弩箭，腰间挎着箭筒。

　　她观察间，那“主人”开口道：“我还想着，怎么你这样容易就中了圈套，结果，果真没晕，真是有趣、有趣。”

　　说着又咳嗽了一声。

　　“黎镜心，你可真是命大，一次没死、两次没死，三次四次还是没死。为了你，黎茂和温玉千里迢迢从四海剑派赶到正阳派，就连琉光派不世出的天才也为你倾倒，日夜守护，到现在，还兢兢业业、目不转睛的看护着，真是令人感动啊。”

　　他歪了歪头，目光直直看向黎镜心身后远处。

　　黎镜心没回头，却也知道他在说谁。
　　——秦无衣，他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