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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返魂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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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返魂香。
徽州的夏季总是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更晚,中元节都快要到了天气却仍然没有丝毫热上来的迹象,倒也不若极北地方常年如同置身冰窖的寒冷。只是一味的暖,暖得让人恍惚一年四季大约也就一直都是如此了。
有时候江莲染就在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定要把这一年到头不刮风不下雨的丹青居从徽州迁到南江附近的任何一个地方,管他是碧穹还是重柳。再继续这样下去每天面对着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风景同样的天气他一定会连照顾庭院里那些珍稀植物花花草草的耐心都没有了。
所以当苏禹狼狈之极的从流过丹青居后院的白川之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江莲染罕见的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直到苏禹趴在他家后院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拉住他纹着印花的衣角,江莲染才反应过来轻呼一声拽起他往屋里赶,这一身泥一身水的成何体统。
于是苏禹也不管这是人家家他不是主子就老实不客气的招呼江莲染的小厮打热水找干净衣服他要去去自己那身泥顺道嘱咐别忘了泡一壶他们丹青居独一无二的残雪初消来喝,当真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江莲染无奈,挥挥手示意就照他说的去办让不知所措的小童下去,自己则坐上雕花的太师椅隔着屏风对正忙着让自己先暖和起来的苏禹道:怎么你每次来我这里都非得从后院进来,别告诉我堂堂陵烟阁主连丹青居正门在哪里都不知道。
苏禹讪讪一笑: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江兄莫怪,这次若不是我倒霉着了巫十四的道,没准我就能找着你家大门了。
江莲染一顿:巫十四,可是那方行成人礼的十四王爷?
苏禹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就是那小子,硬是头入徽州城三里就把我踹下水,烟水森林又没有个能上岸的地方,我可是废了就牛二虎之力拼了老命才一路漂流到这来,没想到南江支流还能通到你家后院。
这时那小童端着泡好的茶进到屋里,看见露出头来的陵烟阁主忙低头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却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低头向江莲染:三爷,水烧好了,您是继续跟这儿和苏先生聊呢还是去看看被苏先生上岸时牵连到的莲花?
江莲染回头狠狠地瞪了再次开始讪笑的苏禹一眼,回头道:毁了多少按着多少的价钱给陵烟阁开过去,他们家主子不缺这点钱花。
屏风后的苏禹一个趔趄:我说江莲染,你那一瓣莲花够我吃半个月山珍海味了你这绝对是让我倾家荡产啊!
江莲染抬手摸了摸下巴,宽大的云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藕臂:你拖泥带水的一上岸至少毁了我十万两啊十万两,我肝儿都疼了你知道么。
苏禹在屏风后无力:……是是,我错了,江兄您快去看您的花,坏了多少我全买走泡茶喝。
江莲染轻轻的摇了摇头抬脚出门,苏禹似乎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
——若当真要你的钱,你老早被我剥削没了。
苏禹这次特意从白雀下到徽州,除了陪那方成年的恭亲王游山玩水以外,也就为了看看这跟红袖院主人一个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莲染。
沐浴过后换上干净衣服的苏禹浑身清爽的出现在江莲染面前,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倚在后院凉亭的栏边斜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真有那么点出水芙蓉的劲儿。
苏禹一脸窘样的摸了摸脑后半湿的长发,尴尬:说我是去了泥的白萝卜还有人信。
江莲染忍不住一笑,明眸皓齿的愉悦样让苏禹不禁一怔。
他笑起来真好看。苏禹暗忖。
不远处池里的莲花开的正盛,当中突兀的缺了一块,想是已然被摘了去。苏禹想起,那丹青居的雾莲花,每一瓣都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既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又能酿成延年益寿清香醇厚的白莲酒,如今却被他一人糟蹋去不少,不禁有些肉痛。
江莲染似是从他脸上看出些情绪,轻声道:不必担心,下一次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哦它已经开过一个来回。
苏禹一惊: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下一次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江莲染神色笃定,伸手自腰里抽出个细长的烟袋锅子点上,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后院的风景:我若知道便错不了,你会来,中元节寒灯祭的时候。
苏禹被他有鼻子有眼儿的预言弄得有点含糊,丹青居果然是个掌事的都喜欢故弄玄虚:我要是不来呢?
江莲染没有看他,天青的锦袍被风轻轻撩起,衣角覆过脚面一直垂落到台阶下:你如若,就必定见不到你想见的人。
苏禹眼神一寒,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日傍晚苏禹便以十四王爷如徽州为理由离开了,江莲染倒也没说什么,只当这个顺着水飘到他家后院的陵烟阁主上他这来串门叙个旧,坐些时候自然就该走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整个徽州城起了雾,南方的梅雨季节早就已经来临,可惜徽州城常年的不下雨,只有烟水森林那头弥漫过来的水雾才能让人稍稍有些湿润的感觉。迷蒙的雾气逐渐包围了丹青居花草葱茏的院落,江莲染端着青瓷的茶碗站在朝西的廊檐下,茶碗里淡而幽远的莲花香气随着风散在空气里,残雪初消,果然是好茶。
远远地白衣的小童踏着雾霭和青石板上点点的积水一溜烟向他跑过来,江莲染勾起一丝淡笑,天青的衣袂飘飘,不知是应着风还是借了仙气,更衬得一身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那白衣的小童咧嘴一笑,竟是一张天真精致的少年脸孔,炯炯有神的猫目泛着鸢色,及地的衫子因跑动而略显凌乱,露出下面一双明黄色的靴子。江莲染看着他轻巧一跃跳上亭台径自拿起另一只青瓷茶碗给自己倒上一杯,也不作声,不知道实在想些什么。
少年坐上石凳一本正经的专心品茶,也不在意身边的人看着他一径缄默,只在放下茶碗后对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江莲染觉得,那分明就是“你不说我也不说咱们可以比比到底谁先说”的表情。
于是天青锦袍的青年回过身来。
江莲染:人走了,你可尽兴?
少年:难得看他一脸窘样,我高兴。倒是你,怎么见他来了也没有几分笑模样。
江莲染:拿我当戏子了不是?对他笑多了他可容易蹬鼻子上脸。弥恭和,你倒是玩的开心。
少年又是一笑:那是那是,好不容易有个差事给我,当然要干得够本儿。
江莲染:那苏禹的裸身你可看尽兴了?
少年被噎住,江莲染勾唇,笑得好整以暇。
……不就是个去了泥的白萝卜么。半晌,少年小声嘀咕一句。
江莲染一个没憋住:感情这话是从你这出来的么。
少年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江莲染伸手点点他的眉心:看来还是没瞒住他。
少年:他知道了?
江莲染点头:应该是知道了,十四王爷,弥恭和。
弥恭和端起茶碗喝一口:这都能被他认出来,我算是没招了。
江莲染笑:谁让你穿着这双鞋到处跑。
弥恭和一呆,随即捂脸,失策啊失策。
两人遂大笑。
不知道那陵烟阁主此刻是个什么表情。
弥恭和后来问他,苏禹要见的人到底是谁,他只是摊手,佛曰不可说。
于是弥恭和捅捅他的肩膀:你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难不成你江莲染看得见过去未来?
江莲染举着他的烟袋锅子慢慢的抽了一口,神色安然:他若不来,就全当我说的都是妄言罢。
刚成年的王爷不再说什么,视线也跟着投到一院子的花花草草上去。
中元节的那天弥恭和早早的摸进丹青居的后院,远远看见雾莲池边忙着浇花喂鱼的江莲染。
弥恭和:今儿个他可就要来了。
江莲染:不急,得到晚上。
池塘里一尾尾各色的锦鲤穿梭在雾莲花的根茎之间,来去自如。时值夏季,月白的雾莲花在清晨的薄雾里绽开,手掌大的花瓣一层层伸展,几乎覆满整个雾莲池。江莲染随手剪下一朵放进弥恭和手里:中元节,晚上点了它的花蕊放进白川之水,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弥恭和惊讶:真的可行?
江莲染:整个徽州没有人不知道,雾莲花在中元节的价钱可比任何时候都贵。
弥恭和:我就料到了你准得来这么一句。
江莲染:有人愿意花费百万来求一朵这里从来不缺的花,我当然愿意。
弥恭和:那,你可知道苏禹的愿望?
江莲染沉默半晌:我知道。他在找人。
弥恭和奇道:谁?
江莲染:一个死人。
弥恭和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苏禹如果真的想见一个人,那必然只有他。
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在池边负手而立,清冷雅致的脸上不带什么表情,弥恭和坐在他不远处捧着那白莲花神色怔忡。
——死人啊。
夜幕降临。
徽州城里临水的人家纷纷点起白色织锦缎灯笼,神龛前点上返魂香,白川之水在点点的灯火中倒映出幽微的光芒。偶尔有画舫悠悠然的划过,船上的大户人家手里必然捧着一朵硕大的白莲花,点燃的花蕊散发出与岸上如出一辙的返魂香的味道。中元节的气氛被衬托的浓郁。
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节啊。
江莲染看着弥恭和小心翼翼的将点燃的白莲花放进水里,硕大的花灯就随着江水漂流而去,瓣间的灯火明明灭灭。
弥恭和注视着远去的花灯道:他快来了?
江莲染不答:你许的什么愿。
弥恭和眼神淡淡:苏禹能见到他想见的人。
江莲染笑,衣袂依然飘飘,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向着门的方向虚空一指:你看,他来了。
弥恭和跟着回头,苏禹墨蓝的长衣从视线末端浸染过来。
苏禹进门,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微笑的江莲染:看来你早就算到我回来,不愧是陆南筝的徒弟。
江莲染点头:我一早明了,但今天的花灯已经没了,你的愿望也有人代你许过。这便足够。
苏禹望了望站在他身后的弥恭和:十四,这本不关于你。
弥恭和摇头:既与你苏禹有关,我必然要插手。
苏禹无奈,遂转向江莲染:那么如何实现,我想见他。
江莲染回头远远望向顺流漂远的花灯:你想见谁?
苏禹咬牙,半晌低声道:你大哥江临夏。
一时间静谧无声。
江莲染冷笑起来:但是他已然死了,死在你怀里。
他再次伸出手指朝向苏禹,点在他的胸口。
苏禹神色阴郁:你既是他弟弟,就绝对有方法救他。
江莲染:你如此信么。
苏禹:你料中我今天回来找你,当然也有让我见到他的方法。依你的性子,没有把握的事情绝不会做。
江莲染:你又知道了。
苏禹:因为你像他。
返魂香的味道顺着风漫进院落,织锦缎的白色灯笼里火光渐弱,院子里再度笼起雾气,此刻天地间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不停回响,宛如三途河潺潺的流水声。
——鬼川啊。
江莲染的声音朦胧。
苏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
江莲染声音带笑,眼神却冰凉:白川之水其实,是鬼川呢。
——去往他方的。
返魂香的味道愈发浓烈,织锦缎灯笼里的火光终于熄灭,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黑暗无限蔓延,苏禹的眼睛在夜幕中显得明亮。
江莲染在黑暗中回头,抬手摘下一朵正在苍茫夜色中绽放的白莲花,他苍白的手指在花蕊处轻轻触碰。少顷便有火光幽幽的燃烧起来。
弥恭和站在他身后神色惊惶。
苏禹死死的盯着他。
江莲染捧着大朵的莲灯将它托起至颊边,他微笑的脸映入苏禹的瞳孔,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衬得他颇有那么几分诡异。苏禹不自觉的有些脊背发凉。
然后,与江莲染完全不同的轻柔嗓音沿着空气无形的传递过来,苏禹惊怔的望着江莲染微微开合的唇。他说。
——你看我现在是江莲染呢,还是江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