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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杜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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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哗啦啦——
滂沱大雨从天际降下滋润草木。
淅沥沥,淅沥沥——
绵密雨露沿草木垂落打湿殿檐。
嘀嘀嗒,嘀嘀嗒——
潮湿水气在檐下凝成串串雨珠。
叮叮咚,叮叮咚——
晶莹水珠随风势恣意坠入陶盆。
泠泠淙淙,宛转动听。
陶盆内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悠闲而自在,宛如酣睡时的呼吸,绵长而规律。
胸廓起伏着,心脏跳动着,那是亘古的节奏——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何时,窗外的声响远去了,水面的涟漪止息了,唯有那最初的乐声沿着经络顺着血脉递至耳中,渗透至灵魂深处。
天光透过窗棂脉脉流泻着驱散了又一个湿冷的雨夜。
眉,微微蹙起。睫,轻轻抖动。密合的眼帘于是有了缝隙,白晃晃地摒弃了一切声响,是山岚,是雾霭,抑或是最初的混沌?
他,缓缓睁开眼眸。
宽大的榻上,他占据了其中一半。侧头转向空出的榻与空出的枕,无垢的眸中浮出融融暖意。
巴蜀多夜雨,每夜如期而至,哗啦哗啦地下上一整夜,待梦里不闻缠绵雨声回归悄然,便是天光出岫之时。
宫室里依旧不甚明亮,透过篾帘望去,尚可感触殿外迷蒙的雾霭,或者,还夹杂着缕缕晨炊。
有轻缓的脚步声自廊上响起,由远及近。
唇角扬起,他面戴微笑坐起,下榻,朗声道:“我醒了。”
于是篾帘被掀起。
他望着来人亭亭而来,放下盛着热水的陶盆,移步至他身畔。
温暖的丝巾细细擦过他的面庞,立时神清气爽不少。
即便被丝巾覆住颜面,他仍挂着浅笑道:“辛苦你了。”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更轻柔细致地为他打理着仪容。
他的微笑更柔,感觉有一双温润如玉的手在他发间穿梭,细心为他理顺一头长发。
“辛苦你,一直陪着我,”他缓缓道,“我的王后,我的妻。”
发间的指停顿了片刻,而后重又忙碌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她的语气带些嗔怪,却是甜蜜的。
“我总说要好好陪陪你,却总是食言。你可曾怪过我?”每每想起自己许过的诺言,他总是无比愧疚。
“傻子,你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又怎会怪你不能陪我?蜀国比我更需要你,黎民百姓比我更需要你。”
柔柔的劝慰如一道微风拂去疲惫,心宽了,却犹带着丝丝的介意。“你,难道就不需要我吗?”
一声轻笑逸出,末了,是淡淡的叹息。
“我需要你。”她坦诚,“我比谁都需要你。”
“晋啼——”他的心被拧住,不由轻唤她的名。
“可是杜宇,人人都需要你,都依靠你,你又该依靠谁呢?每次想到你的疲惫、你的孤单,我的需要便不再重要。我只愿能一直陪着你,一直在你身后也没有关系。直到有一天,你不再被别人需要,请记得一定要实现你对我的承诺,让我拥有完完整整的你。”
“晋啼……”他哽了喉,是愧疚,是感激,是庆幸,是心疼,更是无奈。“这一生,我亏欠你太多。”
“这一生,你是注定要欠我的。”她意有所指。
“……是啊,我欠你的又何止是时间?”他莞尔,“我这条命都是欠你的。”
“你欠了我这么多,老天爷总该让我来生得偿所愿吧。”她轻声呢喃着。
竹篦的密齿插入长发,小心翼翼地滑下,直达发梢。
他未听清楚,只捕捉到两个字。“来生?来生你还愿遇见我吗?”
她梳好他的一头长发,熟练地为他结起发髻。
“晋啼?”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想我该不该遇见你啊。”她一副明知故问的口气。
“那你……想好了吗?”他的唇角不由上扬。
“还没有。我在想,如果来生还是这样的相识方式,我还愿不愿遇见你。”
他闻言,沉默半晌,低语:“若是只有陷你于险境才能相识,我宁可你不再遇见混账的我。”
“你好过分,怎能代替我做出决定呢?别忘了,你欠我太多太多。”她不满于这个答案。
“这么说,你还愿与我相遇?”他喜笑颜开。
“那你呢,若我还是这副丑颜,你可还愿遇见我?”
“你哪里丑了?若不是这朵烙印,你便是天上的仙女了。”这绝不是哄人的情话。他的晋啼有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美貌,可惜的是,在她的左颊上,被人烙上了一朵丑陋的印记。
“油嘴滑舌!”她笑骂。“当年你在山上看到我的第一眼可是脱口而出一句‘好丑’的!”
“就因为那句‘好丑’,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掴了巴掌。”他慨叹不已。
“原来你还记得。”她语带怀念。
“怎能忘呢?”他长叹,“怎能忘啊,为了这一巴掌,我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
“那时你贵为蜀国二王子,平日里何曾受过委屈?”她为他束好冠,取来挂得笔直的冕服为他披上。“那时我给了你一巴掌,你又还了我一巴掌。你一定没想到我这个丑丑瘦瘦的丫头还敢再还手。你是气疯了才指使下人把我毒打一顿,害我不慎滑下山崖。”重提这段往事,她的语气波澜不兴,全无怨由。
“我以为你被我害死了。”他却做不到她的无所谓,声音绷紧发涩。“我整晚整晚做着噩梦,梦见你来向我索命。父王和王兄都以为我中了邪,便听从了王后的建议招来巴国的巫师为我驱邪。他们哪里知道,我不是中邪,而是做了天理不容的亏心事,纵容了心魔控制我的心神。”那是他一生中最晦暗的时光。
“可是你改过向善了。”她柔声道。
“那是因为你宽恕了我!”怎能料想,王后从巴国请来的巫师之中竟然会有她啊!她竟是巴国的巫女!莫怪脸上带着奇特的烙印,莫怪与他一般心高气傲。是她锁住了他的心魔,驯化了他的野性,让他自此潜心修养,一心成为辅佐王兄的良臣……
“即使我宽恕了你,你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她好心疼地说。
正因为他始终无法宽恕自己,一直苛责自己,才有了今日的蜀王杜宇,才有了蜀国的大治时代。
“我只是在赎罪。”他并不是世人以为的圣人,他只是一个罪人。
“够了,够了,已经够了。”她靠在他宽阔的背上,低声道:“杜宇,你会有很多很多的福报,所以来生,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好不好?”
“傻晋啼,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最重要的不是来生,而是今生。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一起相偕走过,不是吗?”他转过身,将她圈入怀中。
她垂下头,良久低低念着:“是的,今生,今生我们也要在一起的。”
他绽笑,正要劝慰她几句,已有侍从步入宫室,提醒道:“王,该早朝了。”
他面露无奈,只得低头对她道:“等我回来。”
侍从们恭敬地站在他两旁,然后一齐退出宫室引他上朝。
他长身而立,正冠,抚平冕服,踏着端正的步子走了出去。
不算耀眼的日光铺洒在门前,洒上王冠,停落于束好的发髻,一片明晃晃,熠熠生辉。
脚步声远去,宫室内回复一片清寂。
几案上,孤伶伶地摆放着一把竹篦。
宽榻上,一半留有余温,一半寒凉如冰。
偌大的宫室不见一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