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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

  •   李师师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泪流不止,将脸上涂涂抹抹用来遮蔽真容的脂粉颜料冲刷得沟壑纵横,乱七八糟。那个双手抱胸听得津津有味的孟乾口中“啧啧啧”出声,无比嫌弃地睨着她。
      七哥扫了孟乾一眼,忽而伸手指着他,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还有这个傻小子,是燕小乙来东京的第一年整日见首不见尾,不知怎么跑到了西北边境上将他带了回来,有一回跟我说起他是早先多年西京孟家、太尉孟元被流放到西宁州活下来的某一个孙子的唯一子息。是不是连这个孟家也是跟你有渊源的?”
      李师师不说话,只管神色复杂无比地紧盯着那孟乾哭得稀里哗啦。
      孟乾却避开她的目光紧紧皱起眉头,他好好地看一场热闹,不懂怎么忽然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两年多以前他在西北以拦路抢劫为生的时候被一个自称叫燕青的人打得心服口服,说让自己跟着他从此衣食无忧,他想了想便跟着来了。燕青待他一向极好,他也喜欢燕青,但听这一番话,难不成燕青当年就是特意去西北寻找自己的?还有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大花猫一样的女人的缘故?
      李师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呢?他在哪?现在是生是死?让我见他一面吧,拜托你们了,快告诉我他在哪。”
      七哥轻飘飘地嗤了一声:“还想见他做什么?你这个害人精。”
      李师师正要继续央求,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半空中传来:“一个两个的,真是长本事了啊你们。”
      李师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透过模糊的夜色望着那个从不远处一棵树顶上张开双臂往下坠落的人影,是他。胡子拉碴,目光深邃,稳重又从容,发髻上垂下一缕短发飘散在脸颊,清减削瘦下去的容貌并未恢复成那年中秋之夜与他初见时的玉润荣光,他再也不是自己心里那个粉糯一团的四岁孩童了。看着眼里的这个人,真是又陌生、又熟悉、又特别,李师师忽然不知道如今该在心里将他置于何地。
      察觉到了李师师那紧追不舍的目光,燕青这才朝她看了一眼,心中微微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却绽露出了一个一如他过往风格的痞里痞气的笑容,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短短五个字,让李师师心里简直是狂风海啸,山崩地裂。
      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和辜负、背叛和伤害、失落和否定,他们之间不需要冰释前嫌,因为根本没能落下过前嫌。过往一切没能改变他们彼此的亲近和自然,不管旁人如何挑唆、造化如何弄人、岁月如何翻云覆雨,哪怕他险些命丧她手,他对她的认可与接受依然如同不顾一切的本能。
      李师师自问,我又何德何能。有他如此待我,我今生今命再不会因为承受任何艰辛和磋磨而心有不甘。
      但是,他值得更好的,最好的,我自愿成全。
      李师师不说话,燕青多看了她几眼后皱起眉头,微微侧身质问道:“阮小七,你都跟她胡说了些什么?”
      七哥挠挠后脑勺,撇撇嘴巴,答非所问地喊道:“乾哥儿,没看到我们俩待在这里碍事了吗?快跟哥哥走吧。”
      孟乾一脸不解:“可你不是说她害人精吗?那我们还把小乙哥留给害人精,这样好吗?”
      七哥一边拽住孟乾快步走远,一边哼道,“管他作甚,他又不领你的情。”
      随着两人走远,寂静下来的空间仿佛把时间也拉拽得格外细长。
      “你还好吗?”竟是燕青先问出了这句话。
      本来这也是李师师最想问的,但她没有开口,是想看看燕青有没有什么最想知道的问题。毕竟自己负他太多。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你的伤……”
      燕青:“你扎的又偏,而且你还没力气,那点伤算得了什么。”
      李师师哭笑不得。
      换作燕青望着她久久不说话。可他那双眼睛,又像是无声地把一切都说尽了,看得李师师内心百转千回。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燕青摇头:“只要你真的平安无事,没有吃过什么苦头,那就好了。”
      李师师笑了笑:“我已经去过宫里,见过那位元佑皇后了。我这次到这里来,是来找韩夫人梁红玉的。今日天色已晚,而童贯童大人又是你们这次出征的监军,我不便与他碰面。你回去以后就替我转告红玉吧,说我送到她府上的珠宝钱财,全部留给她和韩良臣作为以后行军的资费,等她此番征战之后回了京中,须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那两位侍女青萍和绿芙隐匿地送走。对了,你把我的姨母李夫人藏身到了临安是吗,那就托红玉也将她二人送往临安跟我姨母作伴吧。还有,告诉红玉一声,我那位不可令人得知的母亲,以后若有不得已之处,还望她夫妇二人替我多加照拂。”
      燕青的目光在黑夜里骤然化作了一道锐利的光,“你做这样诸般打算,你是要干什么?如今风浪坎坷都快要过去了,难不成你竟受不了有轻生之意吗?”
      李师师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喃声道:“噢,我竟差点忘了这个。这是圣上给的一纸赦令,他答应说有了这样东西,不管是天大的罪过都有一次免责,你好好收着。希望能帮你一次。”
      燕青没有说不要,但他也不伸手去接,那双不屑、淡漠的眼睛透露了他的心意。
      李师师:“你拿着。我知道你看不上,但除了这个,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燕青还是一脸质问地盯着她。
      李师师:“我不轻生。如今我好不容易盼来了自由,我为什么要轻生?我要离开过往的一切,开始新生活。”
      燕青紧绷的目光松懈下来,眉头却未舒展开,“过往的一切,也包括我吗?”
      李师师躲开他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燕青:“你不记得了吗,我早就企图说服你放下一切我陪你远走高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如今你终于消了执念,愿意离开这里了,就请你看在我也不知所归的份上不管去哪里都带上我,行吗?”
      李师师:“你就这样离开梁山?”
      燕青:“事实上,征方腊的这一仗打完,世上就再没有梁山好汉了。将来那些侥幸没在战乱中丢了性命的兄弟们也会听命于朝廷赏罚,调遣往天南海北。这些功名利禄我自然是不要的,只把这一仗当成是对梁山的最后尽力。我本打算是这一战后若还活着,就算是绑,也要带你离开这里,你既已安顿好了一切,如此更是甚好。”
      李师师:“我这样的一个人,你就不嫌弃吗?”
      燕青定定看着她:“不嫌弃。”
      李师师:“为什么?”
      燕青:“什么为什么,哪有为什么。”
      两人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对视良久,李师师败下阵来,一边移开目光,一边说道:“燕青,你若是早早跟我说清楚一切,不要瞒着我什么都自己承担,我们又何至于有误会,你岂不就少吃了许多苦?”
      燕青:“没关系,我承受得住。以后我们就不会面对跟过去一样的险阻了,我们就可以共同承担一切。”
      李师师:“我要走了。”
      燕青:“那片林子里的黑马是你的吧,我替你先取来。”
      李师师点头:“好。”
      过了一会,燕青奔至跟前,翻身下马,把缰绳紧紧地攥在手里。
      李师师又将那张御笔亲书的赦令递上前去,燕青默不作声地接了,单手胡乱叠了一叠,塞进怀中。
      燕青看着她利落地跳上了马背,唯恐她一言不发地走掉,急忙喊住她:“李师师。”
      “什么?”
      “有朝江湖重逢之日,你就该接受我了对吗。”
      李师师默然了一瞬间,忽然像是心间充满了一种凭空而来的勇气,轻声说道:“嗯,我试试。”
      燕青笑了:“好,那你等着我。”
      李师师:“你保重。”
      话音一落,她打马而去。
      你情深意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给了我其他人所不能的一切,我便觉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拿来馈你都不为过。
      你值得最好的一切,那我须得一口气也不松懈、成为那个最好的人。
      一生漫长,或许变故无数。
      就算赴汤蹈火,我试试吧。
      曾经她身陷生活和执念的困局,每一天都像在命运的圈套里苦苦挣扎,总觉得唯有忍辱负重、咬牙捱到终点才是唯一的解脱,想不到一步步走来,终于抵达了过去一直以为没有尽头的重点,这才讶然察觉,人生阶段的一个尽头,不过是另外一个阶段的起点罢了。
      马蹄声声,夜风吹拂下,李师师仿佛生了勇气凝聚而成的双翼,对身前看不见的江湖,和一望无垠的余生岁月无端有了莫大的期待。

      -全书完-
      2022年6月3日余三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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