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烟云录》余三Fio

61、告别

　　李师师夺门而出的时候看到之前陪同芍药走出去的那个老嬷嬷正警惕地守在门口，她一见到自己，立即行了个庄重的礼，口中说道：“老奴是先前从孟家出来，随同娘娘进宫的旧人了，今日相见，内心激动，还请姐儿受老奴一拜。”
　　李师师急急将她扶起来，仓惶踉跄而去。
　　瑶华宫里待得夜深人静了，孟皇后才一边喜不自胜地向她那位既是忠仆，又是唯一与她相依为命之人的年迈侍女静思转述自己与女儿的对话，一边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静思一片陪同落泪，一边不解地问道：“娘娘，您为什么不答应姐儿，随她远走高飞而去呢，一可全了母女多年不能相守的遗憾，二则实现了您心里自由的愿望，何苦要骗她说你离不了这里的锦衣玉食，还恕奴婢僭越，这些年来，您在这宫里起起落落，逐渐活得像是有也不多、少也不少的一件摆设，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哪有个什么样的锦衣玉食？”
　　孟皇后苦笑着抽噎道：“静思，你不懂，孩儿们都是喜欢说大话，你想想看，她能够保全自己从东京城脱身换得自由我就要万分感谢上天庇护了，再带上我，岂是她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就算侥幸一时出去了，有我在就会成为她闯荡和躲匿的累赘，我坚决不能拖累她。”
　　静思：“您可有将姐儿的身世都告诉她？若有可能，姐儿最好还是跟张家相认一下，这样也免得她一个人孤孤零零，无依无靠。”
　　孟皇后淡淡一笑：“有什么必要呢。那一夜的事情，连张文潜自己都不清不楚。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被我利用了的可怜人。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于后辈之事上，就不应该再给他们家添麻烦。我的孩子，我只想她尽可能地免去一切牵绊自保自立，若是指望别人能成为她的依靠，焉知依靠不成反而让她多了新的负累？不如两下都省了。”
　　静思想了想，叹气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反正那张文潜大人也不在世上了，他的子女都是何样为人咱们谁也不知底细。加上咱们又是这样敏感的身份，果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同一时间，李师师也闷在飞鸢阁卧床上的被子里蒙起头来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从前一直期盼见到孟华阳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对这个于自己有生无养、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能有多少深刻的感情呢，不过是去见见她的模样，向她求证一些问题，之后自己便能潇洒无挂地凭着心意浪迹天涯。可真见了她之后，才意识到，这一面并不能作为她们母女二人今生缘分的终结，她那颗本以为早就对世事全无挂碍的心如今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割舍不断的牵系，从此只要一想到宫里头还住着那样一个人，身后漫长岁月对她来说就再也不是可有可无。
　　几日后官家一脸倦色地匆匆来了飞鸢阁，李师师立时便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回去笙歌院了，说来了一个多月，她发现这皇宫里并不如自己原以为的那般好玩有趣，在这里她谁也不认识，也不敢出门乱逛，唯恐与人相撞却不知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该行什么样的礼数而惹人笑话，时间长了便厌烦了，还是回去琢磨着矾楼该怎么排练唱曲更适合她。
　　如今赵佶正因江浙一带响应方腊起义的州县牵连面越来越广、童贯和韩世忠领兵平叛陷入僵持，对外联金攻辽的两次战事上数十万大军接连战败，感到从未有过的捉襟见肘和焦头烂额，他看到李师师，自然无法持着与以往一样的心思，听她如此开口，未多想便摆手算是同意了。
　　李师师看到赵佶坐在她对面的软椅上，头向后仰靠着，双目微闭、眉头蹙结，一副很是疲倦的模样，想了又想，开口说道：“以后矾楼怎么经营，还是要看什么才是国家当下最重要的。大宋上百年来重文轻武，若是里里外外的战事一时不能休止，那便还要多鼓励天下百姓养成习武的兴趣，诗词歌赋可以暂时放一放了。不过官家放心，矾楼的人技艺不会生疏，捱过眼前这段麻烦，重归盛世太平之时，矾楼自然还能发挥作用的。”
　　赵佶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朝她看了一眼，在心里欣赏她的见识，却不知道，这是李师师在向他告别，她说的矾楼，其实代表的是她自己。
　　李师师心里还想再说点什么的，眼前之人虽然从头到尾都被自己防备和抗拒，但不可否认，他给了自己旁人做不到的庇护，平心而论，她没有立场希望他变得不好。
　　但她最终还是咬住了唇，再好的话语作用也有限，这一瞬间她越发坚定了从身处之局里脱身隐匿的决心。凡事不应太尽，她走了，或许才是对他最后的帮助。
　　出宫之前，李师师心里想了下是否需要再对芍药交待一下有关矾楼的事务，没什么老人了，看看崔念奴能不能出来担一下明面上的重任，但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不作这个聪明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芍药未必想不到，且若是芍药心里敌视着自己，更加不能轻易举荐崔念奴，万一适得其反了呢。
　　至此，她才知道，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经历过的这一切，不管身为当局者时厌倦也好、不屑也罢，实则一切经历都有意义，一切都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看明白了这一点，她忽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第二次走通那条潜道，站在笙歌院的阳光普照下，李师师心里知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
　　李师师在青萍和绿芙的侍候下久久地沐浴了一番，换上一身她精心挑选的衣衫，又细嚼慢咽地饱餐了一顿，眉目舒展地在房间里四处翻找和清点起来她平时最喜欢的书籍、首饰、香炉、摆件等等一应物件，两位侍女虽然不太明了她的意图，但难得见她没有心事的样子，心里跟着高兴，都不去打扰她。
　　这便到了将睡的时候。李师师停下忙活，一手一个将青萍和绿芙拉到自己身前，用仅有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有事情要交代，不管一会儿你们听到什么，都不许惊呼。”
　　“记着，不能对外面的人张扬，使人得知我跟你们在一起，你俩的一切表现，都按照前段时间我不在的时候行事。你们从明天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好所有我们攒下的值钱东西，用大箱子装了，从矾楼叫几个靠得住的小厮来，找一天夜里趁着路上没什么行人的时候悄悄送往韩将军的府上，你们俩也跟着去一趟，交代给韩府的管家，在红玉回来之前，这些箱子一个都不能打开，说你们手上有清单，将来都要交给韩夫人亲自核对的。等过几天我就要离开笙歌院，我走以后，你们继续若无其事地守在这里，耐心等到红玉出征回来，她便会想法子送你们去跟我汇合。”
　　李师师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打算，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她思虑衡量妥当了的，还有一部分需要她先见到红玉，才能再进一步确定。
　　青萍和绿芙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四目相对，她们均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诧异万分的近乎惊恐，但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庄重地点了头。
　　良久，青萍声如细蚊般地轻声说道：“姐儿，从前李夫人有一笔银钱，藏在一个只有小的一个人才知道的地方，李夫人说那笔钱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交给姐儿，如今，是不是就到了这样的时候呢？”
　　李师师笑了笑：“正是时候。把那钱一并放进送往韩府的箱子里去。”
　　青萍答应着点头。
　　再一次借着夜色的掩映飞身上马，缰绳攥在掌心里传递出粗粝的生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马背上那道容貌粗犷的陌生面孔发出了淡然一笑。
　　从前有数不清的黑夜，她如同今天一样驰骋，心里却一直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战兢兢。此刻她再想起从前，突然不理解曾经的那份怯懦，正如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在将来的某一天，同样的夜驰纵奔，自己却能热血沸腾、满心向往。
　　半夜过去，天色微亮时分，一个身形瘦小，容貌雌雄莫辨、浑身不自觉带着一种生人勿近气息的人影走进了一家客栈大门，她将马儿交给迎接的伙计，吩咐好生喂养，走进店里随意要了几道饭菜汤水，旁若无人地吃完，自顾投宿歇息去了。
　　第二日中午时分她下楼来又是随手点了几道吃食，吃完了结账离店，从伙计手里接过了她的马，很快扬尘而去。
　　如此养好了精神便赶路、倦乏了便寻着客栈吃喝住宿，一路都还算顺利，四五日功夫，便在日落时分隔着一片树林遥遥望见了官兵队伍的帐篷。
　　因为想到童贯是跟在兵营里做监军的，李师师不敢贸然上去找人，只好将马儿栓在一旁，她倚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在心里权宜。
　　眼看着日头眨眼间又滑下去一大截，而官兵营帐那边炊烟起了又落，李师师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等夜深以后偷偷潜过去见机行事，运气好的话能很快找到红玉，并且不引起他人的声张，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折回来，躲在这林子里耐心等待时机。
　　就在这时，有两道身着官兵衣裤的男子身影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让李师师恍然察觉，吓了一跳。其实这两人是一路走到这林子里来寻方便的，因本着习武之人的习惯脚底无声，而李师师又过于沉溺于思索，一时没发现罢了。
　　那两人猝然对上李师师的眼睛，也吃了一惊。只见高瘦稚嫩的那个仔细盯着李师师看了几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
　　另一个要比他的同伴看上去明显年长稳重一些，对李师师来回打量一番，又看了几眼她栓在一旁小树上的大黑马，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胆敢接近军营重地？若是无关紧要的，劝你还是尽快走远的好，以免在官兵清剿寇贼之际被误当了奸细。”
　　李师师想了想，说道：“我是韩夫人的一位故人，因知悉她随同军中，这才千里迢迢地赶来，但我不便前去军中与她相见，故滞留在此，能否请两位小哥儿秘密地去请韩夫人前来一趟，待我二人相见以后，我定要她大大地感谢你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