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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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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瀛与中原隔海相望,坐船大约半个月的光景便可进入东瀛的国界。
武士将行李全部搬到船上后,在千代和唐玉竹的搀扶下,冲田光姬踏上了回国之路。
此时,中原已近立秋,天气渐渐转凉,海上风浪巨大将会更为寒冷,千代特意命人在船舱中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扬帆而起,卸下船锚,与二十八年前一般,又是一艘大船驶离了中原,却与当年不同的是,此次离去,不再是带着满腔的不甘与仇恨,要说有,也就是淡淡的遗憾,没有将夕雾带回身边……
唐玉竹仍旧一身鹅黄色明服,手执一把竹扇,负手立于甲板之上。
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些激动却也有些忐忑不安。今后,他将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之前生活的世界,隔海相望的东瀛……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有机会安身于一个异国它邦。
以前的事……
唐玉竹微微苦笑,这几日来,每每想起义父那狠绝的不留一丝情意的诛杀令,他仍能感受到那漫漫无边的绝望与痛苦。
那是自己喊了二十多年“父亲”的义父啊……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当初近藤忠治告诉他,待“假夕雾”一事了结,自己就要随冲田光姬去东瀛,那时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便是义父不要自己了,所以他才会那么强烈的反斥近藤的话。而当近藤告诉他胡惟庸这么做是在为将来的大计布局后,他又安慰自己,那其实也是义父在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真的是感情超过了理智许多。
其实这么多年来,唐玉竹一直很清楚很明白,胡惟庸从未重视过他,而他一直都在害怕着,怕有一天那个唯一能给自己一个栖身之处的人会毫不留情的抛弃自己。
只是最后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会如此决绝——不仅仅是“抛弃”,而是干脆的“灭口”。
那一刻天旋地转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在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几年的义父心中,自己的地位,同一个普通“棋子”没有多大的区别。
挥之即来,杀之即去。
…………………………
海风吹来,吹起额前的几缕刘海,也给他带来了丝丝凉意。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哆嗦,唐玉竹回过神,感觉到周身泛着凉意,理了理思绪,唐玉竹微拢衣襟,转身走下了甲板。
推开舱门,轻撩珠帘,还未踏入舱内,一股淡淡清香的檀香味先萦绕在了鼻间,唐玉竹知道,那是母亲房内惯有的香味。
此次回国的大船自然要比一般寻常百姓家出游用的船只大上不少,也奢华许多。冲田光姬卧榻的船舱,大小几乎与在行馆处的卧房相差无几,摆设也尽皆相同,唐玉竹踏进舱内的一瞬间,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几日前……
舱内的妇人原本似在桌上摆弄着什么,见唐玉竹走了进来,脸上扬起暖暖的笑意,冲着唐玉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母亲。”唐玉竹微微矮了矮身,然后才走到冲田光姬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恭谦有礼的样子,冲田光姬突然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怅。玉竹表面看似平和,实则内心患得患失,哪怕如今自己已收了他为螟蛉义子,他内心渴望被亲人疼爱却仍旧和从前一般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后留下的难以痊愈的后遗症……
光姬伸出手,把那双略显冰冷的手包进了自己的手掌中,感觉到手的主人有些排拒,光姬紧了紧,然后微笑道:
“玉竹,你可认我这个母亲?”
“自然是认的。”
“既然我们是母子,你就无须事事都那般小心翼翼,嗯?”
“……”唐玉竹抬首,看着眼前的妇人,张了张口,终是未发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移动身子,靠紧了冲田光姬。
光姬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的看着唐玉竹这明显孩子气的举动。
“玉竹,此次随我回东瀛,自此之后如若不出意外,你应将会是终身居住在东瀛,所以,我现在教你一些东瀛语,你先慢慢学起来。”
唐玉竹伸出手,翻了翻桌上的纸张,说道:
“这些便是东瀛的……?”
光姬点了点头,将摊在桌上的纸张拿了起来,说道:
“玉竹,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先将这些词根记住,待全部熟记后,我便开始教你如何发音,然后再教你一些日常对话,其它剩下的,就要靠你平时与人交谈时的实践了。”
“我知道了。”唐玉竹点了点头,接过了写满东瀛字的纸张。
光姬起身,走到放置在舱内的茶几边,提起一盏热茶,盈盈倒满在茶杯中,拿起一杯走回桌边,放进唐玉竹一直都不见暖的手中。
唐玉竹专心的盯着纸张上的词根,神情与平时稍有不同,显得特别的专注,光姬只当他在用心背着,也不甚在意,心想这些词根寻常人也要背个一整天,刚想开口让唐玉竹靠在一旁的床榻上看时,唐玉竹已经抬头,说道:
“母亲,这些我已经全部记住了。”
见光姬听了自己的话后一愣,唐玉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有一件事从未向光姬提起过。
“母亲,我生来,就过目不忘。”
当年,胡惟庸在百来个孩童中选择收养唐玉竹为自己的义子,并且长年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正是无意中发现了唐玉竹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虽然七岁方始习武,但因为拥有这个常人极其少见的本领,唐玉竹自幼年起所见过的内功心法、武学招式皆是看了一遍便能熟记于心,也因此,在武学上他成长迅速,再加上胡惟庸有心栽培,日后他便成为了胡惟庸手下最得力的刺客杀手之一。
虽然,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冲田光姬抚上唐玉竹的脸,用略带惊喜和骄傲的口气说道:
“不愧是我的玉竹,自是高出常人一等。”
唐玉竹听后垂眸,脸上泛起一抹不自在的红晕,第一次被人这样赞扬,让他有些不习惯,但内心却是极其的欢喜。
“母亲谬赞了。”
光姬发现,无论玉竹在面对外人时如何的气势凌人,但在面对她时,永远都只是一个需要亲情温暖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认知,让光姬越发心疼起唐玉竹,和唐玉竹相处越久,光姬就越能感觉到,玉竹内心的空虚和充斥着的不安全感。
其实他想要的,只是一份温暖、能有人关心他重视他,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海上之行转眼已过了大半,唐玉竹天赋过人,几日前便已将发音全部熟记于心,这几日来与人交谈,尽可能的都是用东瀛语,而作为光姬贴身婢女的千代更是唐玉竹用来“训练”的头号人选,虽然常常弄到最后都是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但是这几日下来,唐玉竹在发音和对话上都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五日后,大船进入了东瀛南朝的边界海域。
冲田家族是东瀛南朝皇室极尽受宠的近臣之一,除了是吉野城的城主、拥有着“如天皇亲临”般的菊花花徽外,冲天光也被授予了“姬”,即是“公主”的称谓。可以说,作为外臣的冲田家族,在朝中的地位几乎等同于东瀛半个皇室家族。
同时,可以算是东瀛南朝都城的吉野城,也掌握着整个南朝近六成的兵力。
身份之高贵、地位之奢华、权力之举足轻重,是唐玉竹始料未及的。
冲田光姬一行于边境海域登岸,在当地停留修整三日后,再行启程返回吉野城。
当地的国司特地派遣两位伊贺守,于当晚举办晚宴,特为冲田光姬接风。
自然,唐玉竹也在受邀名单内,作为冲田光姬于中原收养的义子。
晚宴上,冲田光姬与伊贺守谈笑风生,身旁陪着的是一群在当地职位并不高的官员。唐玉竹在一旁敛目不语,只是噙着微笑,默默打量着宴会会场,其身后右侧,站着的是服部鹰丸。
接风宴上除了那满场充斥在耳的东瀛语,和充满异国风味的东瀛各类舞蹈让唐玉竹显得有些不适,其它一切尚好。
然而,所有的一切,于接风宴结束后的这个夜晚,起了变化。
当晚,唐玉竹被安排住进了当地行馆内的一座竹林内,与冲田光姬相隔了一个小园。
梳洗完毕后,唐玉竹吹灭了烛火,躺进了被窝中。
子时将近,屋外月轮当空,几抹黑影飘然而过,无声息的悄然隐去,然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杀气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掉……
屋内之人却似乎毫无察觉,一丝动静都无。
许久,那股浓烈的杀气方才褪去。
唐玉竹松开了放置在床被下的剑上的手,微微蹙眉后,披衣起身,推开房门,穿过回廊,来到了冲田光姬的林园外。
屋内的灯光尚未熄灭,唐玉竹有些不放心,朝冲田光姬的房间走去。
轻叩了叩房门,唐玉竹低声唤道:
“母亲。”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守在门旁的千代低低的一叩首。
屋内,桌上一支蜡烛,被罩在纸罩中,暖暖的烛光将跪坐在桌边的冲田光姬的影子淡淡的映在了墙上,床铺静静的铺垫在地上。
“母亲,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吗?”唐玉竹走上前,跪坐在了光姬身边。
冲田光姬放下手中的折子,微微一笑,说道:
“我离开吉野城近一个月,有些紧急的军务送到了这里,我必须尽快处理掉。”伸手将披在唐玉竹身上的外套拉紧了紧,“大半夜的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是认床不习惯这里?”
唐玉竹面色一赧,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母亲也早些安息,孩儿还是告退吧。”
“明日尚有应酬,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母亲也马上就睡。”光姬见唐玉竹还想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微笑道。
她当然知道唐玉竹的心思,玉竹把自己这个母亲看得很重、极其的在乎,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被人疼爱的感情,让他潜意识的在有意无意中患得患失起来,生怕这份难得的母爱再一次远离他。
玉竹,真的很难让人不心疼啊……
回到自己居住的竹林中,唐玉竹的脚步停在了房间门口。
身后,是被安排在唐玉竹身旁始终如影随形的服部鹰丸。
自近藤忠治切腹于中原后,作为近藤家族唯一的传人,在近藤忠治没有留下子嗣的前提下,服部鹰丸得到了冲田光姬授意,接手了近藤一族,成为冲田家最高近臣家族的统领者。
“服部,将这里的护卫调一半去保护公主。”
“玉竹公子?”服部鹰丸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自来到东瀛,我就一直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好……适才的杀气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唐玉竹微微一叹,“防范未然吧,但愿是我多想了……”
“是。”
夜风徐徐吹过,林中竹叶纷纷飘落,唐玉竹一身单衣独立风中,外套披在身上,却仍稍显单薄。
不知何时,唐玉竹的手上已多了一支翠绿色的玉笛。
千代吹熄了桌上的烛火,伺候光姬入寝。突然,不远处飘来一缕幽幽笛声,低沉委婉,缠绵纤柔,却夹带了丝丝苍凉之意。
吹者无意,听者有心。光姬轻声一叹,闭上了双眼,伴着笛声,久久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