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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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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钧之今生当真不曾同顾安之相熟吗?
答案自然是否认的,当初姜浚恒画蛇添足,反倒叫他识破了对方的手段,又如何能任由他带着偷走的东西扬长而去?
若是其他,拿走了大约也就拿走了,宋钧之多年养病、心绪平和,加之他也听闻过几句姜家的事,并不欲与一位靠经商养家的郎君过多计较——但若是事关顾安之,那便绝对不行。
宋钧之常年遵医嘱静心凝神,半自愿半强迫着,倒也养成了一副淡漠内敛的好脾性,然而泥人却也有三分火气,愈是情绪淡漠的人,遇上令自己上心的事,便愈是心绪波动、难以放手,以至心生偏执。
不在姜浚恒面前表现出同她熟识的样子,而顾安之也默认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并非以本名同她相识,而是借用了家母正任株洲刺史、远在江北的一位族弟的身份。
宋钧之今生的确缺少同顾安之日久生情的机会,却以一种更令人心思牵动的方式同她相识。不同于前世温情脉脉的相伴,今生他们的遇见更短暂、却也更为绚烂多姿,如同天边绽放的烟火,瞬间点燃了人的双眼,直叫人体会过这世间难得的炙热旖旎,便再也不愿看向其他。
虽然方式不同,却也殊途同归。
宋钧之若是知晓两世牵动他心神的都是同样一人,得知自己两世为人如出一辙的种种所为,想也会心生感慨。
他们相识于三年前。
二月十二,花朝节。白日里人们出门踏青赏花、晒种祈丰过后,却也不愿放过夜里的好时光,京城里款款窄窄的巷间均布置了锦簇繁花,团团朵朵、分外可人,在明亮烛火中显出一份姹紫嫣红的多情烂漫来。
花节本是为了娱神,祈求今年百花盛放、五谷丰登,如今却也有了些别的意味,渐渐成了青年男女结缘相会、暗赠情谊的节日,晚间的夜市正是为此而开,小贩们亮着灯吆喝着,在路边桥头贩卖着花灯、花糕、遮掩面容的格式面具,有的还买系了五彩丝线儿的当季花朵,而街上结伴游玩的男子们也神情羞涩、遮遮掩掩地将其买下,若是在夜市闲逛途中遇见心仪的女子,便将系了自己丝带的花枝递给她,而若是对方也碰巧对他有意,便会将它收下,别在发间,此为“簪花寄情”。
这一套流程进行下来,男女双方便可以离开身旁的伙伴,遮遮掩掩地找个地方,暗诉情深了,若是彼此情投意合,女方询问了男子的身份,便可上门提亲,缔结良缘。
宋钧之对这些本不感兴趣,却无奈从陛下御宴回来的母亲苦口婆心,终究是带了近身伺候的雨沐出了门,走到半路,却被人流挤来挤去地丢了路上给小辈买了玩的花簪零碎儿,约莫是落在了他们上次歇脚的汤圆店里,雨沐便自告奋勇地要去寻一寻。
宋钧之找了个宽阔处等他,却发现这儿正是一所酒庄的门口,稀稀拉拉点缀着几团花束,同巷外那满街花团锦簇相比着实一般。这店里生意一般,外头店老板支起的灯谜摊子倒是吸引了好些人驻足观看。那些灯谜写在撒了金粉的朱红字条上,挂在头顶的灯笼穗子上,映着火光,明亮摇曳着倒也好看。
宋钧之本不感兴趣,看见好些人站在等下长吁短叹,心中倒也生出些好奇,他移步过去,看了看那字条上字谜,却也有几分别出心裁,所幸正等得百无聊赖,干脆便交了那参与猜谜的五文钱,一个个打量过去。
那灯谜字条是店老板按常人身高悬挂的,于他而言却是有些高了,坐在轮椅上需得极力伸手去够才可够得。宋钧之如此这般看了三张,却突然发现前面的字条都莫名降至了与他一般高度,伸手便可取得,仔细一看,发现是有人提前解开了灯笼下穗子的暗扣,将那花穗解开垂落下来,体贴地调到了这个高度。放眼望去,这猜灯谜的摊子上所有人、包括老板都身体康健,只他一人身体残疾、不良于行,来人如此做为的是方便何人,不言而喻。
宋钧之不懂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却见那位“好心人”正是方才同他一起报名参赛、他稍有印象的一名女子,看身形约莫还未成年,十四五岁的模样,面上戴着一枚狐狸面具,许是先替他拉下全部灯谜的举动令她耽搁了一会儿,如今才初初从头开始看起,却猜得很快,一下便已经猜到了第三个,有个他印象中有些难度的谜题,那人却也粗看一眼便提笔写下答案,得到店老板“可”的赞许颔首。
宋钧之如今已经进行到了第十枚灯笼,这赛道不许猜对的人回头,他此时不方便过去同那位姑娘道谢,便也只能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感谢,继续向前移动。
等到了前面,宋钧之也终于知晓这猜谜的摊子连开了半夜,来往行人众多,为何竟无一人通关得到奖品,原来这谜题越向前便越是晦涩难猜,有些甚至于有些偏钻,纵使是他也有几道感到困难,停了半晌才灵机一动想到最终答案,等到了就差一题的时候,便更是深感晦涩吃力,绞尽脑汁、无论如何都无法寸进了。
“……是‘张掖’。”宋钧之沉思了一会儿毫无头绪,正要就此放弃,回去继续等雨沐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少女小小的声音,她如今与他只隔了两道题,轻易便可窥见他手中的字条,见他回头望她,忙低下头,装作正书写手上谜底的模样。
“哎你别回头……”她刚急急地低声唤了句,便听见身后店老板宣布她被取消比赛资格的声音,只好无奈地停下笔,顺从地举起双手,“哎,我停下了,我自愿退出比赛。”
宋钧之看不见她狐狸面具下的神情,听她声音倒是并不怎么感到遗憾——他们离得太近,又是唯二走到快结束的,身后众人离他们差了好大一截,一直被店老板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犯规,可不是醒目得很?
宋钧之看她交了谜底,又慢条斯理地替他将来时解开的暗扣重新系上,有心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率先开口,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半露’为‘张’,‘半藏’为‘掖’,‘半露半藏’即为‘张掖’。‘张掖’乃是地名,我见过各府地图,因而还记得。我本就差你两道,便是答对这道也来不及,不如成他人之美,只可惜白费了这五大文铜钱……郎君也是为了那两盏花灯吧?郎君可要加把劲,赢下这店老板的奖品才是。”
对方既已如此说了,再多说什么反倒不美。宋钧之望着那人狐狸眼望着高台上奖品时隐约流露出的渴望神色,倒是有些好笑。他本就是闲来无事参加的一场比赛,输赢都是无所谓之事,却没成想叫一个奔着奖品来的人将机会让给了自己。
他自知力有不逮,这位小娘子又答得极快,别说是两道,就算是五道也未必不可能追上来,大可就这样看着他卡在此处,耐心等一会儿便可抱得奖品归。然而那人却主动选择了退让,反倒将答案告知于他。天下女子大多进取果敢,自恃高人一等,绝不肯在外露出怯势,被女子这般谦让还是第一次,倒是叫宋钧之觉着有些新奇。
他自知自己并未露出宋府的信物,又以面具覆面掩藏了面容,表露在外的模样还是个残废——正是因此,那位姑娘的心性才可见一般,若是他母亲见了大约要叹一句“优柔寡断”,宋钧之自己倒并不如此想。
心中划过万千思绪,宋钧之面上却朝她微微颔首,稍息一会儿便继续向前,那人也不急着离开,反而留在了摊外,就近看着他答题。
所幸这店老板也知晓事不可做得太过,这最后一题倒并不很难,谜面“一年之计在于春”,宋钧之只略微思索了会儿,便从《诗经》中摘了句“载要其端”写在了答卷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巨大的掌声,还在答题的几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宋钧之便得到了店老板退还的五文钱,还有一直高坐于花台的那两盏花灯。
“……真好看。”店老板收拾摊子的时候,那位姑娘又走过来,狐狸眼望着那对花灯,赞叹地夸奖道,又抬首望着他,笑道,“郎君学富五车,实乃饱学之士,在下佩服!”
宋钧之察觉到她眼中细微的艳羡,不由有些失笑,瞧她身量短小、嗓音犹带稚气,处世间却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的做派,不由生出些逗逗她的心思,故意开口道:“姑娘叫我得了这两盏花灯,回家可如何同家中人交代?”
他早就看见这人发间簪着的花,却并未看见身旁随行的男子,又见她年纪虽小,谈吐衣着皆是不凡,料想此人应当是位京中权贵人家的贵女,早早就同门当户对人家定了亲事,发间的花朵,也当是未婚夫替她簪上,用来阻挡狂蜂浪蝶。
“家中人?”那人却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失笑道,“……我并无什么家中人,这是出门前家中兄长替我簪上,说我年纪尚小,却不要被外人骗了。”
“……我自觉年纪尚小,此番出来不过是来瞧个热闹,哪里会有兄长说得那样严重,但舅母也连连遣人来劝我,叫不要被老牛吃了嫩草,便只好戴着来了。”她叹口气,从头上取下那枚簪花,证明般地捧到他面前,“郎君请看。”
那簪花的系带上却是空白一片,并未写上某位郎君的大胆心意和名字,以直白宣告此人乃有主之人,然而宋钧之盯着这朵花看了半晌,眉头却越蹙越紧,甚至禁不住要叹息一声,只是想到身旁人烂漫年幼的模样,这才忍住了。
“这纸花还是舅母知晓我喜爱海棠,特意命人送来的,折得当真灵巧。”那小少女却还一无所觉地转着手中的花朵,由衷地赞叹,“便是比起那盏花灯也不妨多让了,郎君,你说是吧?”
“……确然精巧。”宋钧之沉默了一会儿,才垂下眼,轻声开口,又在她神情明亮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抢先开口,“摊子已经散了,姑娘还在这儿做什么?”
他边说边向着原先等待的位置移动,就此分开的愿望表露无疑。
那位姑娘似乎因他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而愣了一下,在原地滞了一会儿,却也小跑着追上来,似乎并未因他的冷待而生怒,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地问他:“夜已深了,郎君又在此做什么?”
宋钧之抿了抿唇,不欲多言,言简意赅道:“等人。”
“那我呀,我也在等人。”那小少女走到他身旁,便也立在那儿不动了,“我兄长同他的侍郎方才寻见了家颇精致的首饰铺子,要进去看看,我便在这儿等着他们。”
宋钧之挑眉,“你嫌陪同你兄长逛首饰铺子丢人?”
“不,怎会如此。兄长尚且没觉得陪我逛书店丢人,阿九又怎会觉得同兄长逛首饰铺子便落了面子?”那小少女笑着应道,“只是我一个女子,待在那儿终究坏了他们兴致,倒不如出来等。”
宋钧之沉默了会儿,“他们去了多久?”
“唔,”那小少女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大确定道,“约莫也有半个时辰。”
她兄长同家中小厮去店里闲逛,便将她丢在这大街上半个时辰?
宋钧之下意识蹙眉,有心想在她兄长来时好好训斥他一番,叫他再不敢待她如此懈怠,又想起他方才下的同她疏远的决定,此时自然是恨不得同她愈疏离愈好,怎能这样关心人呢?却也终究是咽下了口中欲叫她往别处去的话语,别过头,不欲再说话。
那姑娘却依旧在他身侧叽叽喳喳,似乎丝毫没被他这副显见抵触的神情所伤似的,实话实说,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语气也礼貌温和,所讲述的许多事也都很有意思,但宋钧之眼下正心烦意乱,听在耳里,自是觉得如同鸟雀啼鸣、夏蝉嗡切,诉之不绝。
“我方才经过这附近,还看见了好几个灯谜摊子,谜题都分外有趣,奖品也有花灯……郎君可想去尝试一下?”
“不去。”他垂眼拒绝,终是忍不住拿起身旁的花灯递给她,见她久久不接,他抬眼盼去,犹带着几分烦躁,“你不是喜欢吗?都送给你……本也有你出的一份力。”
他本就不大喜欢这样的东西,初时参加猜谜也只是闲来无事罢了,所幸便送给她,一了百了,也叫她不再烦得他头痛。
“真的吗?”她蓦地亮起双眸,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又只从他手中拿了一盏灯,笑着道,“阿九怎敢贪功,这两盏花灯是郎君所得,能得一盏已是郎君心善……阿九在此谢过郎君!”她似乎心满意足极了,宋钧之几乎能想象到那盏狐狸面具后,这位小娘子露出的灿烂笑容。
这枚花灯也却有些不凡,塑造成莲花样式的纸张轻薄通透,远看竟如同透光的白玉一般,莲纹繁复、花蕊绮丽,不似寻常店铺可见的凡品,想来那敢出那样刁钻谜题的店老板也是真真下了血本,难怪她会喜欢。
宋钧之听着她感谢的话语,重又收起自己手中那一盏,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真漂亮。”她犹在欣赏这只灯,莲纹转着圈儿在地面上漾出光环,兴高采烈地开口,“表兄他定会喜欢。”
“表兄?”宋钧之微微蹙眉。
“嗯,这枚花灯,是我下月要送给舅母家表兄的见面礼。”她注视着摇曳的烛火,“舅母家富贵,本就不缺金钱,若送些店里卖的反倒不美,反倒不如阿九自己赢回来的这盏花灯……我打听过了,这里的店老板每年都在这儿摆摊,等我明年早早地过来,再赢下一朵,便可替表兄凑齐一对儿!”
她展望着来年的花结,语气中带着几分憧憬,回头来看他,“到时我再将我的那对儿给郎君分一朵,你我二人便都可凑个双数,岂不美哉?”语气中带着笑意。
宋钧之听着她的话,有些出神地望着她戴着狐狸面具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开口:“……你焉知他说不准已凑齐一对儿?”
那小少女疑惑地发问:“郎君说什么?”
“……我说,你岂知他喜欢什么,便拿这花灯送他?”宋钧之手指摩挲着腰间的暖玉,嗓音有些哑,定了定神,垂下眼去不再看她。
“阿九并不知道表兄喜爱什么,我只听说他喜静、爱书,不爱寻常男子喜欢的首饰配件,又听闻他画技一绝,便猜他或许会喜爱这样不占地儿的精巧小玩意儿。”她抬眼盼过来,“听闻男子最懂男子的心思,郎君可能给我做个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