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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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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将半,正是暑气最炙的时候,地面上黄沙闷浮,就连那树梢上的知了都热坏了几只,时不时发出些无精打采的鸣叫。过路人头戴草帽匆匆行走在这炎炎烈日底下,踩着草鞋都被脚底板下的黄土地烫得嘴里“丝丝”地叫唤。
受着暴晒的人、鸡、狗,还有那树上头的知了,都渴盼着一场大雨。
于是酉时刚过,那大雨就来了。乌黑如翻墨的云翻涌在天上,泥土的腥气儿闷闷地浮动在地上,直往人的鼻孔里钻。雷声乍响,于是那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畅快地淋湿了那路旁树浓绿的宽叶,将那叶片上浮着的黄尘尽数洗去,只留下幽幽像是要滴下来的绿来。
黄豆大的雨点裹着天上的尘土一同坠下来,彻彻底底地将世间洗涤一净,却还未满足。半月未见的大雨淋湿了地面,又迅速汇聚成了一股股细流混合着泥浆,将被人脚马蹄子踩坏的泥路坑洼处全灌满填了起来,一同溢往低处。
暴雨滂沱,雷声阗阗,乌云翻墨,不知昏晓。
迟来的暴雨在驱散尽七月的暑气的同时,也给行路人平添了许多麻烦。
顾安之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前方亮着灯笼的那座庄子的。
“阿治,看那边!”她抬手指向不远处那星点灯火处,从头上斗笠边沿处流下的雨帘后努力地分辨着泥路上下脚的位置,一边紧了紧贴在身前的包裹,一边回头对身后之人道,“早知道这天真要下雨,就该早早听客栈老板的话在他那儿多待两日再出发上路,不该可惜这点铜板,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她眯起眼自雨帘中很是艰辛地看了眼天,又颇为老成地叹口气,“这雨起码还得下一个时辰,看来咱们今天就得在这过夜了……哎阿治你说,为何我现在能看得出这雨将久下不止,早上却看不出咱们今晚会被它困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呢?”
顾安之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水坑,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回应,或者说她本就是自言自语。她口中的“阿治”倒是大步向前两步,在她身侧停了下来,抬起手,用蓑衣里袖子尚未被雨水沾湿的部分,认真替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说是尚未被雨水淋湿的部分,其实也不过是比其他地方略微好一些罢了,这雨已是下了两刻,电闪雷鸣中她牢记着老师的话,又不敢去路旁树下躲雨,眼下他们二人的衣物都湿得能拧出水来。渗进衣物的雨水不断带走她的体温,她面上不动声色,厚实莎草下的身躯却也在瑟瑟发抖。
阿治袖口处的棕毛刮在她的面颊上,带来轻微的痒意和热意,顾安之不由微阖上眼。阿治从小习武、身体康健,自是与她不同,习武者平日就比他人更高些的体温哪怕在大雨中也依旧温暖滚烫,炙热的温度隔着袖口渗出来,令她久病才愈的冰凉的躯体生出些不自觉的渴望。
“安、安安……过夜!”细心替她擦脸的男子并不顾自己面上的雨水,身材高大、肤色深黑的男人抬起一只手,指向方才顾安之指过的亮光处——那一点灯笼的微光如今在暴雨中更如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并不显眼,男人的眼力显然比顾安之好多了,然而这全身肌肉硬板、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八九岁的男子一张口,却如同稚童学语般咿咿呀呀。
这人是个傻子!
若是有旁人在此看见这不会说话的傻子,准要唉声叹气。如今这世道,虽然大多数娘子们偏好的是小白兔似的年幼娇怯的少年小郎君,但如男子这般健壮黝黑的也并不乏有那别出心裁者欢喜,更兼之这男子还有一副阳刚爽朗的端正面容,怎么也不该是愁嫁的模样。
可惜啊,这郎君是个傻的!
心里头先入为主有了这个念头,便很容易从那张古铜色周正的面庞上敲除一点迟钝来,就连那双望着女孩儿时显得忠心耿耿的眼也透出几分憨傻来,更别提他方才替他人擦拭的动作,耐心有余、灵巧不足,整个儿一条笨拙忠心的大狗,看他那野地里摸爬滚打的一身腱子肉,保不准还是极护食的那种。谁家闺女若是被他缠上,那真是完蛋啦!
被那双犬眼忠心耿耿盯着的顾安之倒是不觉得完蛋,她甚至有些欢喜地挼了一把他低下的头,夸奖道:“阿治真棒!没错,咱们今晚就去那户庄子投宿。以后阿治也要多同我说话,我喜欢阿治跟我说话。”
阿治在她的手下眯起眼,努力点头,嘴里磕磕巴巴地念:“安安……喜、喜、说话!”
顾安之笑着朝他点点头。阿治从小住在她家,煮饭家务上山打猎样样都行,偏是不喜欢说话,整日跟个闷葫芦样的一言不发。她原以为是他不爱说话,后来才知道是父母替她找了个“傻子”童养夫,怕村子里其他人嘲笑,也怕她嫌弃,所以不让他说话。
顾安之知道,有些傻子,与其说是天生痴傻,不如说是被人为“养傻”的。老师同她讲过狼孩的故事,也讲过某国国师,为了证明人非生而知之,将从民间搜集来的新生儿喂到断奶带进皇宫,不叫侍奉的人在这些孩子面前说话,也不教他们文字,只每日送些吃食,如此养到三岁,这些孩子们仍如同初生儿一般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呀呀声表达自己的诉求,只会吃喝排泄、胡乱玩耍,根本不会说话,更别提所谓生而知之者应当会的治国之策、四书五经了。
这些孩子们五岁时被统一送入学府中学习,但与同期相比学业进展缓慢,十岁时也天真烂漫仿若五六岁稚童,思维迟钝,尤其不善言辞,许多都早早辍学,去学些种地之类能自给自足的手艺。哪怕是其中偏聪颖者,也大多过于晚慧,再难成大器。
国师一个念头,不知毁了多少前途光明的孩子。所以顾安之一直记着这个故事,哪怕故事里的国师最后同她所效忠的皇帝一起被起义推翻,连全尸都没能留下,她也一直心怀芥蒂,总觉得她的阿治也是被这样一个坏国师害得——否则他那么好的一个人,身体强健,饭烧得好吃又会洗衣服做家务打猎,天生力大如牛,本该在家中备受宠爱地、快快乐乐地长大,嫁个好娘子、再生两三个健康的孩子,又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山脚,受村里人的嫌弃?
甚至连将他养大的人,她的父母,一边仗着他的单纯迟钝给他安上个低微的身份,一边受着他洗衣做饭上山打猎的好处,一边却还在嫌弃着他!
从那时起,顾安之就偷偷背着父母教阿治说话,从他的名字开始,然后是她的名字、老师、父母、人、狗、猫……到如今已经一年半了,阿治也从原先只能听懂几个词、不会说话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能听懂她的大部分话,也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了。顾安之从小被老师教养长大,深知揠苗助长的坏处,除了每天絮絮叨叨跟他说话,鼓励他多说些话之外,并不填鸭式地逼他,就是怕阿治对说话这件事产生抵触心。
所以,不会说“喜欢”又如何?阿治迟早会学会的。顾安之真心实意地如此相信着,并不急于一时。正如她每天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就算阿治这辈子都学不会说“喜欢”,他也永远是她的阿治,是那个从小疼她,能在她落水时不顾性命抱住她的阿治。
“安安、安安……”耳边阿治唤她的声音打断了顾安之的思绪,她不知怎么想起,虽说当时先教阿治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先学会的却反倒是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他一学就会,反倒是他自身的名字,反反复复地教却总会忘掉,顾安之那时并没有气馁,又教了好几个新词,阿治却全都没有当初学她名字时候的那股机灵劲儿了。直到顾安之有次撞见他在田地里边犁地边口中念着她的名字,才知道原来阿治从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每天都念着这些词避免自己遗忘罢了。
顾安之微微一笑,她应了一声,望着面前朱色镶金边的大门,却不急着敲门,反而先抬头望了眼天空。天色昏暗,高高的屋檐上挂着两盏灯笼,莹莹的暖光不仅将朱红大门映得亮堂,也照亮了门外泥泞的土路、杂草丛生的野地,还有自昏黑天空落下的、如同银线般淅淅沥沥的雨。
雨势渐小,或许并不一定要在此过夜。
顾安之不傻,从前虽然整日待在村子里不曾外出,却也有老师给她讲外面的故事,更别提这段时日为了进京寻访亲友辗转马车、牛车、徒步近三个月,见识了许多人情世故、牛鬼蛇神,哪怕她才不过十三,却也已经趋于老成。她知道这样的朱红大门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没人会无缘无故在这野地里挂两盏灯笼。
出发时老师给她的盘缠足够,但哪怕是这样,她同阿治两个人仍是能不借宿就不借宿,宁愿在野地里、在破庙里捱一宿。她深知世道艰辛,她这样的孩童和傻子携带大量盘缠的组合在有心人看来就是待宰肥羊,一路上都避免与人深交。若不是前些日子她偶感风寒,怕阿治带着她赶路熬坏身子,他们也不会去客栈投宿,又在意识到客栈有问题后不待痊愈便急急上路,以至于被暴雨困于此地。
但平心而论,比起旧病复发,顾安之还是更怕惹麻烦。
但她想起自己不久前风寒阿治背着她赶路照顾她三日不曾歇眼,以至于到客栈时瘦了一圈的事,手一抖,还是上前去扣了扣门。
她心里清楚,在这野地里还用得起朱红大门的人,哪怕身份暧昧,可能会带来麻烦,却也不会是什么大恶人。至少在他们一个孩子跟一个傻子身上,还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东西。当初那位客栈老板,虽不知道他图谋他们身上的什么,但他喂胖了阿治却也是实打实的。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里头探出来一个小厮,一身青衣,中年模样,相貌周正。阿治看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挪到她面前,遮住了她半边身子。顾安之深知这是阿治想起来那位不怀好意的客栈老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随后向前一步主动开口。
“鄙姓顾,临西大青山人士,这是我兄长阿成,我们二人进京寻亲,恰巧路过此处,暴雨滂沱,道路泥泞,不敢上山。夜深露重,不知主家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兄妹二人借宿,明日再上山?”顾安之朝那小厮一揖,言辞诚恳。
那小厮不等她说完便摆摆手,语气烦躁道:“我家主人今日不方便待客,你们自去找其他地方投宿吧。”正要关门,又看她一眼,许是她外表稚嫩,心生怜悯,又抬手指了个方向添了句,“往东南方向二三里路,不用上山,在那山脚便有一座破庙,屋瓦虽漏雨,却也能遮身,这附近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小娘子若是急着借宿,便同你兄长同去吧。”说完,便将大门阖上了。关上那一下的动静颇大,像是急着要去做什么事的样子。
顾安之脸上并没有什么沮丧的神情,不如说,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才是。她拍了拍不知何时又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的手臂,将取下来的斗笠重新系上,“如此,我们就去山脚那座庙里看看吧。”
她系好了自己的,又示意男人低头,要替他系上他下巴上的。阿治的力气虽大,捕猎技巧也高超,能弯弓射箭,正中大虫双眼,白得一副上好的皮毛去镇上换钱,手指却不甚灵巧,自从他们二人相伴着离家,这些系带子的事都是顾安之替他做的。
然而她后一个结还未绕上,便听见沉重一声,那大门又开了,这次探出来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青衣郎君,面容清秀,衣着整洁,打扮颇有些精巧之处,光凭穿着放在寻常人家大约能算是位家中受宠的小郎君。
但顾安之知道他不是。
那青衣郎君探出头来,问道:“方才听陈叔说有人投宿,就是你们吗?”他目光有些好奇地在顾安之摘下斗笠的面容上逡巡,形容还有些腼腆的模样。
顾安之感到身侧紧贴着她紧绷着的高大身躯略微放松下来,又徒然紧绷起来,肌肉勃发比起之前更甚。她知道阿治长年在山间打猎,颇有些野兽的直觉,心下疑惑面前这位腼腆的郎君能对他们带来什么威胁,面上却已笑吟吟地将方才跟守门小厮“陈叔”说过的话又跟面前人说了一遍,说完又添了句,“我和兄长家中不算富裕,出门在外却也有盘缠,我二人愿意付出些银钱,只愿主家能让我们借宿一宿,明早我们便上山赶路。”
听了她这话,那青衣郎君却掩口轻笑起来,与此同时是阿治愈发紧绷的身躯,顾安之倒是能判断出他的善意,也因此越发摸不着头脑。
是她风寒还未痊愈因而影响了判断,还是阿治护着她淋雨身体不适,影响了他的直觉?
一想到阿治生病的可能,顾安之心头焦急,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听见那位青衣郎君说“进来吧”便脱下脚下雨里行走的高屐藏在怀里,跟随他走了进去。
青衣郎君望着她的举动,眼里又多了几分笑意,一边领他们在庄子里穿行,一边在顾安之道谢时摇摇头开口:“原本若不是我叫陈叔去见庄主,他急着脱身,以他的秉性,你们应当是可以进来借宿的,所以我这也不过是为了弥补一二罢了。”
顾安之正要开口,却听见他们身后一个正提着东西的蓝衣郎君开口叫唤:“青竹!这些是什么人?”
名为“青竹”的青衣郎君停下脚步,转身慢悠悠开口,语气温和:“是门外的赶路人,进京寻亲去的,外头雨这么大,我带他们找个地方住一宿。”
蓝衣郎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目光落在顾安之身上,她忙朝他点点头,那个人却比她更快地移走了视线,又看了紧靠着她的阿治一眼,嗓音略微低沉,“你倒是好心……小心他们冲撞了庄主的病气,当心你的皮子。”
“不说了,庄主不知道为什么下令搜集驱寒的药材,我还得把这些送到厨房去呢。”蓝衣郎君抬了抬他手上的药包,示意它的沉重,转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看了她一眼,“……回见,青竹。”
“回见,蓝莲。”青衣郎君似乎有些惊讶,却也温声应了,目送着那位名叫“蓝莲”的郎君走远,才转过身对她笑着点点头,“那位是蓝莲,与我同为庄主的侍郎,性子急了些,人却不坏,小娘子不必害怕。”
顾安之点点头。
于是那位青衣郎君便一边替他们带路,一边接着开口:“我名青竹,同我主家一样都是京城人士,二位小娘子和郎君怎么称呼?”
“青竹哥哥……”顾安之试探着唤了一声,见他笑眯眯地应了,才接着开口,“我家姓顾,我排行第九,爹娘替我起名建久,青竹哥哥唤我阿九便好,我兄长排行第四,名为成长,您可以唤他阿成。”
顾安之说着轻轻捏了下阿治的手心,他有些迟钝地皱眉,像是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改名了一样,但顾安之用这个名字唤他,他也仍是温驯地点头。
看起来还是挺能唬人的嘛。
顾安之在心里夸他。
老师曾经跟她提起过京城里各个家族一气连枝、错综复杂的关系,她拿着老师给的信物寻亲,在没弄清楚这座庄子主人之前,确实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名,以免给在大青山避世隐居的老师添乱。更何况,她确实没骗人,“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要是没分家,她在族中排行第九,阿治的岁数添进去,便该是排行第四。
“阿九妹妹。”青衣郎君笑着微微颔首,带着他们拐上一条人更少的路,除了方才有人将他找走一会儿,自从走上了这条小路,周围便再没有什么跟他打招呼对他们露出好奇神色的郎君了。
顾安之望着身前人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中叹息这位郎君当真体贴,释放善意却能令承受者分毫不觉自己被施舍,路上唤他的郎君有的谄媚有的高傲,但这位侍郎无论面对揶揄奉承者还是居高临下者都维持着同样温和的表面,神态语气分毫不乱,可谓是养气功夫极为到家了。可惜身为家生子生在这深宅后院中,否则若是进了官场,必然会成为老师口中的“老狐狸”中的一员。
“就是这里了。”青竹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偏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屋子,顾安之算了下方位,大约知道这里是下房,但屋子里有床榻窗户茶几,甚至还有个装饰的花瓶,插着几枝粉白莲花,青衣郎君却是一脸赧意,“若是陈叔来招待你们,并不至于让你们住在这样的地方,但庄主他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无心待客……我本想让你们住在我邻屋,那间屋子住的白檀前两日归家了,屋里正空着,是我们路上遇见的蓝莲说他今日在厨房值晚班,愿意将屋子让给你们,这间便是他的住处。”
青衣郎君垂眼抿了抿唇,接着开口,“我虽是庄主身边的侍郎,但母亲不过是一介厨娘,并不受重用。蓝莲他是家生子,母亲是这庄子的管家,他的屋子……要比我的好上许多。”
“怎会、怎会,这里已经太好了。我和兄长在野地里赶了三个月的路,这里于我们来说就是天堂!我们只怕半夜被庄主大人赶出去才是。”顾安之忙摆手道,“青竹哥哥收留我同兄长二人的恩情,阿九必不敢忘。”
“怎么会?小娘子不必担心,这点事我还是能做主的。”青衣郎君掩口笑起来,他不知为何看她一眼,慢慢垂下眼,“至于恩情,也并不重要,只要小娘子同郎君能平安找到家人就好。”
青竹给他们安排了被褥和洗澡水,甚至连明日的早膳也安排妥当后,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庄主亦是京城人士,此番不过是来乌山的别庄避暑,我亦自幼长在京城,阿九妹妹要去探亲,可知探得究竟是何人?若是我认识,说不定能为小娘子梳理其中关系,我家庄主近日也要返京,阿九妹妹同阿成郎君若是等得及,不如等我家郎君返京时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我要去寻的,是我母亲偶然有恩于的一位贵人。”
顾安之捏着荷包里老师给的那块玉珏,到底是没有说出那位贵人的姓名,只含糊地将老师同那位承恩者之间发生的事简略提了提,安在了她母亲身上,“……就是这样。母亲去世前让我去寻那位贵人,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的份上送我继续读书,养我到成年。”还有给阿治寻一门好亲事,最好能再治好阿治的病,她在心里补充道。
“阿九自知,挟恩图报着实可恶,但我兄长婚期将至,难以再照料我,亲族势弱,难以为衬,我自幼体弱,以阿九的能力,或许能养活自己,但我所图的又并非仅此而已。”说着这样充满野心的话,女孩儿却一边垂下眼,任睫羽在纤白面容上落下阴影,一边口中斩钉截铁说着,“若那位贵人愿意助我,阿九必衔草结环以报。”
“……原是如此。”青竹喃喃自语道,终于敛起笑容,思绪流转间流露出几分深沉模样,顾安之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这座庄子的主人出身京城,非富即贵,身为家生子的青竹能凭借身为府中厨子的母亲一跃成为庄主身边的侍郎,而不是后院随意一个粗使,肯定不是凭借着他在同僚面前温和柔顺的模样,也不是凭他在外来者面前一副腼腆体贴的模样。
顾安之倒是感觉身旁阿治的身躯紧紧绷住。
阿治是又感觉哪里不对了吗?顾安之想着,隐晦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有说出寻亲那人的名姓,除了天性谨慎以外,未尝没有阿治这份直觉屡屡示警的原因——比起一个才见面不久的外人,她当然更相信同自己一同长大的阿治。
这座庄子、面前这位“青竹哥哥”确有古怪之处,顾安之想,但她尚未察觉到针对他们的恶意之处,也乐得装作一无所知——总归他们明日便要离开,上山,然后前往京城。这里的事,从此便与他们无关了。
阿治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对自己“被出嫁”一事状态良好。反倒是面前这位外表柔顺心思深沉的年轻郎君,足足沉默了半晌才向她确认道:“只要那人供……养小娘子直到成年,并且助您完成学业?”
“是,只要那位贵人愿意助我完成学业,阿九结草衔环,此恩必当重报!”顾安之并不太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重复的,难不成她有哪处露出了破绽,令他联想到了那位“贵人”?
青衣郎君望着面前老实点头的女孩,倒是微微笑了,比先前那些笑容都要更真心实意些,他半垂下眸,抿平了唇角,“……倒也不必如此。”
“嗯?”顾安之疑惑地蹙起眉,他的声音太细微,她方才并未听见。
“青竹说,天色已晚,阿九妹妹和郎君是时候休息了。”青竹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青竹告辞了,明日再来叨扰。青竹方才说的,同我家庄主同路进京一事,还望小娘子再考虑一下。”
顾安之连忙起身,探向墙角立着的油布伞的手却被青竹按住了,年轻的郎君望着她,微微摇头,“小娘子体弱,不必相送了。”
青衣郎君自顾自撑起油纸伞,那身青色长袍勾勒出他高挑挺拔的身形,不似阿治强健有力,隔着布料都能看见勃发的肌肉,却又是另一种沉静而温顺的漂亮。他转过头,隔着雨帘同她对视,顾安之似乎又看见他笑了。
不是先前那种仿佛角落里蒲公英般温顺和朦胧的、近乎讨好的笑,而是开朗的、明亮的、近乎诱惑的笑容。
顾安之并不懂得诱惑,但老师跟她说过,男人用笑容和身体来诱惑女人。
顾安之不明白,她只觉得青竹现在似乎很愉快、很欢喜。
“阿九妹妹,”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间他笑着唤她,嗓音很哑,语气柔和得近乎做作了,“……明天见。”他控制着今日可摄取的糖液的量,绝不放出喉咙里堵着的、不该放出的话来。
哪怕那些凌乱的言语堆积在他的嗓子眼扎得满喉咙腥气。
他向她道别,却又站在雨中不急着走,直到顾安之试探着举起手,朝他道了句“回见”,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