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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二顺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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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Winter Wonderland回来之后,陈尔琦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屋里待着。他倒不是身体不舒服,只是厌倦了那种过度社交的生活状态,厌倦了那群捉摸不透的“年轻人”。刚好,第一学期快结束了,各科老师都布置了小论文,陈尔琦有充分的理由婉拒那些没必要的社交活动。
天越来越冷了,陈尔琦还是雷打不动地早起,雷打不动地走路上学。在很多朋友眼里,他像个自律的怪咖,但他只是单纯讨厌挤早高峰的地铁罢了。
有天早上,他在电梯里遇到了Hana,他们赶着去上同一节课。两人说说笑笑着走出了公寓,一个习惯性往左,那是地铁站的方向;一个习惯性向右,那是步行的方向。
“你不坐地铁吗?”Hana问。
“哦哦!”陈尔琦反应过来,“我习惯了走路上学。那没事儿,我跟你一起搭地铁吧。”他转了个身,轻轻撞了撞Hana,示意她一起走。
“Wait…”Hana拽住了陈尔琦的胳膊,“难得今天起得早,我跟你一起走去学校吧。”
“你确定?要走40分钟呢。”
“没问题!我在韩国经常陪我爸hiking呢!来了伦敦以后很久没运动了…”
他们此前从未单独相处过,总是有他人在场,比如在课堂里,在各种party上,所以那一路,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再加上他们没法用母语进行交流,聊到深入的话题时,总归有些词不达意。两人走走停停,动不动就得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打开词典查一查单词。
虽说有点拘谨,有点磕绊,两人还是交换了不少各自的人生。
Hana来自釜山,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一直以来,她的性格都很大姐大,跟她175的身高非常匹配。她毕业以后一直在私立学校做英语老师,跟日本男友分手之后,决定出国留学重新开始。
陈尔琦觉得她很漂亮,夸她像孙艺珍。Hana笑得很夸张,说要是被她的韩国朋友知道了,肯定得笑话她。她说她的朋友从未夸过她漂亮。
他们还互相学习了一下对方的语言,都被彼此的口音逗得捧腹大笑,学到最后都只记住了几句用来骂人的粗话。
在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高冠宇。
陈尔琦有些受够了他的喜怒无常,没打算主动打招呼,怕又碰了软钉子。恰好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一段不打招呼也不至于尴尬的距离。
“咦,Henry在那边!”Hana说完,又确认了一遍,“你认识Henry对吧?”
“嗯,见过几次。”
Hana冲着几米开外的高冠宇挥了挥手。陈尔琦注意到,他先用眼睛瞟了瞟自己,然后抬了抬下颌以表应和,傲慢得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臭弟弟!”Hana忽然念叨了一句汉语。
陈尔琦惊讶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她信手拈来的中文词汇竟然是这一个,“你还知道‘臭弟弟’?”
“哈哈,Ian告诉我的。”
“看来你经常去‘21’。”陈尔琦笑笑说。
“21”就是Flat 21的意思,也就是Ian、高冠宇以及另外两个韩国男生所在的flat。看样子,Hana应该经常过去找那两个韩国男生玩,一来二去,和Ian还有高冠宇也熟了起来。
“有烟吗?”高冠宇走到他们跟前,冲着Hana问道。
Hana摸了摸口袋,“没带…”
“那你去帮我买一包。”
陈尔琦心里一惊,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是那样理所当然、没轻没重,仿佛在吩咐一个仆人,然而Hana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佯装要拿脚踹他,“西八!臭弟弟!就差几天了,说不定人家肯卖给你。”
高冠宇白了她一眼,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往教学楼的反方向走去。
“你不用上课吗?”Hana追问道。
高冠宇没吱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陈尔琦既没习惯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模式,也不明白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像个连插话都插不进去的局外人,愣愣地站在一旁。
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才经得起这样的玩笑与打闹。我们的关系应该很差吧?以至于他都不肯跟我打一声招呼。陈尔琦心想。
等电梯的时候,陈尔琦没忍住问道:“Henry为什么让你给他买烟?”
“你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成年呀!所以他老是让别人帮他买酒买烟。”
“哦对…”陈尔琦反应过来。
电梯门开了,他们像两条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束手束脚地贴在一起。老式电梯攀爬得很迟钝,陈尔琦看着缓慢跳动的数字陷入沉思。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常常忽略了高冠宇还未成年的事实,总是以一个凡俗的成年人的视角去揣度他的想法与行为,去强行为其赋予特殊性与合理性,但或许一切都是无用功,归根到底不过是在拿一个未成年人无意义的玩笑大做文章。
从电梯出来,去往教室的路上,Hana问道:“你知道吗?Henry跟我是同月同日生的,巧不巧?”
陈尔琦睁圆了眼睛,“真的假的?哪天?”
“11月28号。”
“那不是快到了?!”陈尔琦这才明白,先前Hana说的“就差几天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再过几天,高冠宇就成年了。
后来,在课堂上,他和Hana互加了微信。Hana大方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好友列表,说她的微信账号是为了中国朋友特意申请的。列表里统共只有7个人,基本上就是Mona、Ian这几个共同好友,以及Henry……
陈尔琦特意瞥了眼他的头像,像是在大阪附近的光之教堂拍的,背景是一整面透着光的十字造型隙窗。那时的陈尔琦还没工夫去想,为什么他那么钟爱与十字架有关的一切,只觉着心里酸酸的。
我们之间的因缘际会那么多,为什么你从来没有问过,“要不要加个微信”?
过了几天,某个阴沉的午后,陈尔琦窝在床上,刚点开一部电影,Hana发来微信问说:“你愿意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吗?”
“当然!前几天你不是说你不想办party吗?”
“不算是party,就是我们几个朋友简单聚一聚。”
陈尔琦和她聊了一会儿,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问出口:你会邀请Henry吗?他怕显得自己没有礼貌,明明她才是主角,他却在关心另一个人。然而陈尔琦的顾虑是,如果Henry也会参加,是否应该给他也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呢?还是假装不知道呢?
陈尔琦心事重重地按下播放键,电影继续播放,杨德昌的《一一》。将近3个小时的时长,他像是随着电影中的人物过完了不甘、无奈而又卑微的一生。影片的最后,婆婆去世,年少的洋洋在葬礼上给婆婆念了段悼词。那几分钟的念白,惹得陈尔琦痛哭流涕。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前阵子,他总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比寻常人更冷漠些,是不是比想象中更能消化这种丧失至亲的悲痛。除了外婆离世当天,之后他好像并没有流过什么眼泪,还是像往常那样上课下课,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偶尔会忘了外婆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直到刚刚,他才意识到,那些消极情绪从未消失。它们像蛰伏在心底的巨兽,时不时跳出来在他的心尖上咬上一口,咬得滋滋冒血,可能是吃到某道菜很像是外婆的手艺,可能是忽然翻到相册里外婆的照片,或者是看到文艺作品中有关于外婆的一切…….
才下午4点多,外面已经黑透了。陈尔琦独自坐在窗前,在夜色的庇护下,把那个脆弱的分身从身体里取出来,用泪水一遍遍地淘洗。
忽然,像是某种链式反应似的,他想妈妈了,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一算时差,父母已经睡了,只好掐灭心里的念头。
牵念无处寄放,陈尔琦总觉得心里闷得慌。他沿着那条情感链条向下摸索,发现排在第二顺位的人是李伟铮。
“睡了吗?”陈尔琦给他发了条微信。
上一次联系还是半个月前,李伟铮说他收到书了。
“没呢。”
“能打个电话不?”
“好啊!稍等…”
十几分钟后,李伟铮打来了视频电话。
“你还在外面啊?”陈尔琦问。
即使是从下往上的死亡角度,视频里的李伟铮也不难看,下颌线利落干净,路灯在他的头顶罩了一层毛茸茸的光。
“就在家楼下呢!出来买了包烟。”
“少抽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尔琦总觉得他已经有阵子没抽了。
“放心。”李伟铮左手攥着手机,右手点烟,镜头摇来晃去的,“你咋啦?哭了?”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是。”
陈尔琦像是委屈坏了的孩子终于找着了一个怀抱,眼睛唰得又红了,“没事儿,就是想外婆了。”
李伟铮吸了一大口烟,没张口安慰人,只看着他,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眶也红了,鼻翼剧烈煽动着。
“你哭什么呀?”陈尔琦有些意外,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没什么,就是很想你…”说完,他的脸上爬满了泪,身体微微发颤,“就…真的很想你吧。”
那个当下,陈尔琦头脑一热,做了个决定,“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几乎是同时,电话另一边的人也说了句同样的话:“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那你先说。”
“你先说吧!什么事儿?”李伟铮掸了掸手里的烟灰。
“马上圣诞假期了,我打算回一趟国。”
那是一个在他脑子里盘旋了许久的念头。
“因为我吗?”李伟铮收住了泪,惊讶地问道。
“算是吧…”
“真是因为我吗?”李伟铮又确认了一遍,像是觉得受之有愧,“我…我没事的。我就是…很久没联系了,很想你。你不用特意为了我…”
“唉,其实一直都有这个打算。外婆走的时候我不在,马上冬至了,她的第一个冬至,就很想…回去看看她。”提到外婆,陈尔琦有些哽咽,又接着说道:“之前总觉得假期太短了,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但刚才见到你哭,心里很难过,也很想…回去看看你。”
李伟铮静静地看着陈尔琦,不说话,眼里全是泪,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愁。
“怎么了?不想我回去?”陈尔琦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藏了事儿。
“怎么可能!”
“好啦!说完了。你打算跟我说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快说!”
“哎呀,真没什么!等你回来吧,回来好好聊。”李伟铮死活不肯松口。
陈尔琦有些急了, “别老卖关子行不行?”
然而,李伟铮像是吃了秤砣似的,不论陈尔琦怎么追问,他只一句话:
“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