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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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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莲香沉沉,天瑞帝封后祟仪殿。那红绫已经挂到纪院的院门前了,一片火色与红霞叠在了一起,煞是好看。乐典声也时浮时无地传了来,倪珞愣了片刻,又低头看起了手中的书。
这次的故事又将如何,无非是“他恋你时你不恋他,你恋他时他已不在”的老段子,心里叹了一口,手里翻了一页,终究还是搁下了。
身边的宫女递来了药,道:“姑娘该喝药了。”
姑娘该喝药了……这句是她几月来能得最多的一句话。而她的病,却又是谁可以医治的?倪珞接过瓷碗,敛眉一饮而下,那苦辛在喉中转了半晌才艰涩地吞了下去。她抹去嘴边的残液,正要将碗递过去,手却蓦然一颤,喉中翻江倒海一般,那刚喝下的药便全吐了出来,还夹着触目惊心的红艳。
“奴婢再去熬一碗。”宫女替她拂着背。
倪珞摇了摇头,强忍住咳声道:“不……用了,喝不下去……”
等到残阳去尽,倪珞才安稳下来。宫女在屋里收了丁点未动的饭菜,又点上了灯。透过窗缝,夜静得让人窒息,院门处花藤修茂,绿意中结了一朵凌霄花。她如今的世界,便止于此,只有这咫尺之间。
“如果你还愿出去看看,我一定会办到。”
她抽了抽声,抹去眼角的泪痕,向旁边的宫女道:“门庭里有盆莲花,明日将它放在院门外去吧,闻着心里闹得慌。”
宫女应了声,随即便将莲花搬出了院子。
夜继续沉下去,隔着门庭荷香不再,一院清冷一院寂。
处暑一过荷莲也渐萧条了,眼看着那花色一日不如一日,凋褪得不成样子。这两年这大宸宫的荷也开得嫣然,好像是应了人心一般。
景霄坐在亭中闲望荷塘,开口问道:“太医院怎么说。”
唐英愣了一刹才明白过来,想必是那件事,于是答道:“回皇上,听说是一到夜里便咳得厉害,药也喝了不少,就是止不住,而且伺候的宫女也回说,现在就连药也喝不下了。也许真是……皇上可要过去看看?”
他依然看着那池中的荷,心里琢磨着今年那些花似乎谢得早了些。
唐英垂着头望着他,亭外的火天云色却照不明他孤影的黯淡。
“这一辈子,朕也不会……再见她。”那一字一顿的决绝,却让人异常心酸。
而另一人却又何尝不是……
这两人,站在各自的彼岸,谁也不愿意低头。
“若姑娘想见皇上,那奴才便去说一声,想必皇上也定不会如此狠心。”
她却只是低头一笑,“不必麻烦了,他既然说过那话,也便是个结束了。我……从未后悔过。”
她没有后悔过进大宸宫,亦没后悔过与他重聚,还有那些风花雪月,那些痛彻心扉,那些罪孽深重。等到唐英去后,宫里已经上了灯,那靡靡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如今算来离上次服下那菩提子已有四月,药效早已尽了,而四月前那一颗却是最后的一颗。倪珞浅浅一笑,隔着房门看着紧闭的院门。愣了半晌,唤来宫女问道:“月前……让你放出去那……荷……”
“半月前被旖香馆的元公公使人搬去了,说是明白姑娘的心意,让你放心。”宫女答道。
倪珞点了点头,又静了一会儿,接着说:“去拿纸笔来。”
昏黄的灯火,她捏着笔迅速地落下笔,眼中忍了良久的伤痛顺着面颊落在纸上,顿时氲开了一大片,扯破了眼前的平静。
京都的天气在八月便已经夜凉了,那秋蝉也已经再叫不出声,夜里却亦不能安睡。
倪珞梦到小时候,娘亲背着她在河边玩耍,一不小心落了水,被捞起来后娘亲却染了病,那时荷花正盛,映着她惨白的脸,两行清泪,“月儿,你不要和娘一样。”
之后又梦到纪夫人,她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那嘴角的笑却很好看,“月儿,等你爱过一个有便知道娘为何如此对你了。”
还有景煦,他捏着棋子,“月儿,你赢不了我的。”接着便起了闪电,生生地一个雷劈了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混沌,眨眼间又燎起了一场大火,景煦被火焰纠缠着,但脸上笑得云淡风清。她一路向前追,便他却被火苗拽进了黑暗之中。
“杀了他……”
她大惊,识得那是齐后的声音,顿时从梦中惊醒。
天却还未亮,屋子里的烛却已燃烬,凄静中便只有那窗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天地间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承受着那破晓前的膝黑。
倪珞不由得笑了起来,只半下,却被咳嗽声夺了去,她忙捂住口,心里明白自己也快随他们去了。
但若是生死由着她自己却也好,只是偏偏就由不得她。他……怎会让她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离开。
三日后,京城张了榜若有谁能治好如此怪病,便赏黄金百两。
又三日,便有人揭了榜。
一身道袍一把拂尘,长眉入鬓,长须如雪。那道士瞧病也怪,不切脉不问病,只将人看了一眼,便递了一粒褐色的丸子,道:“只消把这东西吃了便可以如你所愿,记得不要用水服,要嚼烂了吞下去。”
倪珞看着那丸子半晌,终于还是在宫女的催促下放入嘴里,这牙齿一咬下去,却发觉有什么搁在了齿间,于是慢支开了宫女,从口中掏出那东西来。拆开来一看,竟是张纸片,上面清楚地写着一行小字:“九月十五出宫,兀自珍重。”
九月十五,却是又一年千秋节。
“天端五年千秋宴,群臣于祟仪殿上寿,教坊艺人歌舞不绝。至子夜,帝酒醉忽闻月夫人去而无踪,猝然而起,遂停歌舞,遍寻之,终无果。有言曰:本非尘中人,却向何处寻。犹梦一场,终是空。”——《冶书·月夫人传》
等到一梦醒来,那歌舞升平的皇城却已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今夜千秋宴,他们便是随着那倡优艺伎而混出宫的。一切都如安排好的那样,她在饭菜里下了菜,将所有的宫女都迷昏了,然后等着尚云廷带她离开,只是除了一样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倪珞侧过脸看着一旁睡得正熟的孩子,心里舒了口气,她如今总算可以向灵歌交代了。
在尚云廷来之前,她便求人去了趟轻鸿殿。总算墨洇还肯来见她,才让她有机会带安儿离开。
当时墨洇牵着安儿站在游廊上,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终于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姐姐,你……怎瘦成这样,定是他们伺候得不好……我回头跟皇上说说,过来照顾你。”
倪珞心头一紧,也许有那“姐姐”两字便已经足够了,她向她抬了抬手,道:“墨洇,我要带安儿离开,你以后好好伺候皇后娘娘,她是好人。”
夜色撩人,丝竹歌舞中却隐隐藏着一夜的咽呤。
车厢外的浅淡声顿时停了,许是听到动静,有人撩起帘子向内道:“醒了,如今已经出城了,等天亮后就能到茂郡。”
贴了一脸大胡子的尚云廷样子很是滑稽,倪珞忍了许久才笑了出来。帘外另一人听了那声音,却也开了口,“啧啧,听说你是日日洗面,如今倒是能笑出来了。”
倪珞闻声偏了头错过帘缝,与尚云廷一起坐在帘外的那人作一身女子装扮,甚是清秀,正是刚才带他们出宫的伶倌,但先前一直未曾开口却也没认出他来,如今才听了那声音才讶然道:“元喜儿。”
心里恍然记得,那时在尚食局里魏蔫儿总爱说,他不过长得像某人而已。
“想去哪儿?”尚云廷问道。
倪珞讷讷地看着竹帘外的天空,半晌喃道:“云廷,谢谢你,还有元喜,如果可以倒是想去赤怀看看。”
尚云廷未曾开口,倒是元喜儿笑:“不必,若非有你,我们也走不出那世俗的大笼子。”
倪珞只浅笑,抱起身边的安儿。
又到鸿雁南风的季节,这趟却是归家还是远行?
出了密林便是茂郡,从茂郡转而入北再走半月便是赤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