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依依月又西》卿非鱼

36、36

　　柳絮纷飞，莲花凋残。不觉间，已是菊花香满园的时节。绿意依旧，却终究少了往日的生机，虽然白日里还是日头暖煦，但毕竟已近中秋，这夜里的丝丝寒意也是薄衣难御。
　　入了夜，华灯初上，映照着后宫储殿分外奢扉，唯有西苑径外的浅馨殿被寒夜沉沉包裹着。月染没让灵歌上灯，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那宫墙相隔的万家灯火。
　　“春最让人愁，春最让人愁。”
　　架上的小鹦如今依然只学会这一句，春去秋来，它也只记得有个愁人的春，却不知这秋也让人难以消受。
　　灵歌有些担忧，走上去便关了窗，“小姐，这夜里风凉，若想去宫外走走，大可告诉皇上。”
　　月染回转身子，只道了句，“算了。”
　　这宫里的日子，却让她已经没了别的念想，好似习惯了，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前些日子景煦来问她，可要出宫住些日子，她未曾多想便回了。从前总觉得这皇宫便是座大牢房，但竟没料到，有一日她竟要依仗于此。
　　灵歌收拾着床铺，因着这几日夜里寒气重，便要多铺上层絮被。刚翻开地下的毯子，却落出一个银闪闪的东西来。她定眼一看，双眼顿时一酸。那时小姐亲自挑的长命锁，竟还留着。转头向月染看去，她似乎并未在意，只抿了丝笑定看着自己。

　　还记得那日，浅馨殿围了十多个太医，但一点声响皆无。屋内的刻漏“噼噼啪啪”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没忍住，伸手将那东西丢出了屋子。
　　“哗”地一声，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于是听到有太医道：“皇上恕罪，老臣医术不精……”
　　“要什么只管说，两条人命定要给朕求活。”
　　那声音无力却让人无法驳逆。又静了下来，直到有人又开了口，“孩子定是保不住了，但郡主也许……”
　　不是也许，而是必需。
　　她知道他有办法将小姐求活，五日，十日，一月，足足有一月零七天，人总算是醒了。
　　她松了口气，他却没有。
　　六月间，皇帝下令即日起，没有皇令静妃不得迈出殿门一步。虽然品阶未变，虽然未被打入冷宫，但这后宫六院十七殿，却再没有静妃此人。

　　灵歌依旧将那长命锁塞进枕下，“小姐，哭出来便没那么难过。”
　　月染愣了一瞬，便答道：“我向来没什么泪。”
　　灵歌愈发的难受，忽而间自己的眼中却流出泪来。这些日子，好似都是她在为她哭。
　　“最近可有什么事儿，说来我解解闷。”月染道。
　　她忙拂过眼角的微热，想了片刻才将捡了几件有趣儿的来说，无非是哪个殿的宫娥又偷了主子的东西，哪个院的内侍又着了一顿板子。月染听了半晌，笑了会儿，便又开了口，“听说……八月十五，瑞王会进京？”
　　听说！灵歌怵然，讷讷地捱了半晌，将那泄漏消息的宫女狠狠地骂了一遍。
　　“听是听说而已，事儿还没定呢。”灵歌又低头去理床铺。
　　灵歌浅应了声，转过头。
　　窗缝间，依然能看见宫外的灯火。很多东西是怎么关也关不住的。

　　这数月来，关于僼州，关于瑞王的事儿，她有意无意中也得知了不少。
　　自冶高祖以来，历代亲王都分封到了各地。便在六月间，听说南边郑王以朝廷一等军制重新整编军队，并蚕食了周边几个郡县，将封地扩了些。朝廷便下了道旨，意欲让他退回，但郑王仗着是高祖亲孙，长了皇帝一辈，不仅对朝廷旨意一笑置之，还丢出句话来，大意便是说：前次皇帝要削僼州兵权时，是因一女人，如今他没有郑王的地盘上没这样的女人，自然不用怕皇帝出兵讨伐。
　　七月间，朝廷下旨削郑王藩爵，出兵攻打。兵临城下，郑王自缢于王城之中。一时间，诸王无不自危。
　　冶北，赤怀因与和亲之事，特送了僼州良驹百匹，瑞王当即便一匹不少的送住了京都。
　　“削藩之事，只怕是迟早而已。”有人便断言道。
　　此次回京的不只瑞王，朝廷下了贴，道佳节将近，诸王年久未聚，便以中秋为时，京城为地，一享团圆之乐。
　　细细算来，离开僼州已快一年了。
　　“到时候，你去见见韩子砚吧。”月染浅道，“他应该会随同进京。”
　　灵歌怔了一瞬，虽嘴上不说，但自从的到这消息后，她便多少有些期盼，终究是想见一面的。而她呢？她转头看了眼月染，青丝依旧，明眸如斯，但那脸上却淡得没了一丝情绪，是倦了如今，还是忘了曾经。
　　“终究没有结果，还见什么，不如不见。”她答道。

　　依稀记得曾经坐在树下喝着菊花酒，赏着天上月的日子。但究竟是哪一年，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好像都是一场梦。
　　此去经年，轮回又至中秋夜，远处万家灯火，眼前宫纱百丈，景致依旧，却已不能身在其中。秋树悬绕挡住了眼前的一片喜庆，只在那枝头隐隐见着方尺落焰。
　　宫宴应该还未散，耳边也还萦回着远处的喜笑声。月染坐在灯下看了会书，才发现灵歌呆站在窗边已好久了，于是启了启口，但半晌还是未将那话问出来。
　　瑞王已至京中，她昨日一早便听到不知是宫内还是宫外传来的锣鼓响。今日灵歌起得很早，昨夜里还听闻到她连连翻身的声响，许是一夜无眠。灵歌自清早便开始忙个不停，一些不需她做的，也捡来做了个尽，她看着不禁叹气，忙着了声：“灵歌，宣纸快用完了，你去后书院给我取些来吧。”
　　灵歌先是应了一声，接着却是一怔，讷了片刻才答道：“非得今日吗？只怕今日后书院的执事没空照顾咱们吧。”
　　月染依然手不停笔，只道：“只管去吧，自然不会不理你。”
　　灵歌想了一瞬，也不想逆了她的意，但蔫蔫地答应了下来。见着灵歌离了殿，她才悠悠地放下书，呆呆地看着殿门外出神。却后书院必定会途经宴殿，那样也许能见到同瑞王一同进宫赴宴的韩子砚。

　　炉里的丝烟晕出沉沉的香气，一缕缕布落了屋子的每个角落。也不记得灵歌去了几时，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那眼中塞满了迷惘，三魂还在七魄却已经丢了，想必直到现在也还未找回来。
　　“小姐……”
　　月染微惊，抬起头来望向灵歌。
　　“小姐，我不会跟他们去僼州。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夜风吹打着窗棂，那阵阵的节奏却让人心安。
　　原来她真就遇到了韩子砚，而且他还让她跟他却僼州了。她似乎料到这样的结果，之所以让她去见他，便是想有个结果。而对于她自己，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或许该是结束。
　　“早些休息吧。”月染给了她一抹笑意。
　　灵歌仿佛已经释然，回了个笑，退出屋子，带上了房门。
　　树梢上托起一团焰火，片刻之后银星般的全向下坠，看上去很像雪花，唯一不同的，一个是火一个是冰。雕窗“啪”地一声被吹得洞开，烛光顿消，一屋子都灌着冷风。月染栗了下，也懒得去管那灯烛，只伸手掩了半面窗。

　　“月染。”
　　又一个烟花，“轰”地一声战栗出沉重的呜响。跟着是每一个明媚星火的炸裂声，还有她胸前那颗心的残碎声。月染扶着窗扇，摇摇晃晃，转过身来，那屋中却已多了一人，只隔着一方圆桌。
　　焰火还在不停的绽放陨落，明艳黯淡，仿佛经过了千生万世，依旧不变的是他如那年元宵一般的惊恍神色。
　　“月染……”景霄低道一声。
　　那一声却让她回过神来，毕竟他们都当年不再。见他向自己伸过手来，她竟不觉间向侧一让。手顿时凌空一滞。两人竟都是一惊，浅藏在四目中的那些冷漠瞬间代替了所有的暖意。
　　红焰一抹，销落后却感到夜风的格外冷冽。
　　“为何进宫？”他竟问道。
　　月染粘在原地，背脊被风刮得好冷，脑海里只记得他的问题，却忘了自己应当做答，直到……楼外忽然想起一阵喧闹声。
　　“皇上有令不得惊扰了郡主。”只听得有人道。
　　片刻间，窗外便被火光照亮，映出几个人影来。紧接着有人到了院外，“郡主，宫里闹了刺客，皇上担心您的安慰，特让卑职前来保护郡主。”
　　月染讷讷地回过神。房子里已经空荡，连同自己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好似做了一场梦，唯一让她清醒的只是那屋中淡得难辨的沉香香气。

　　过完中秋，那宫中的满树红绡在一日间便都撤了下来，独独地剩了一宫的昏桠。向来有言道：先礼后兵。中秋时，皇帝设宴款待了诸王，就算是尽了礼。如今佳节一末，自然要谈些正经事儿。
　　“这皇上可算得真精，什么共享团聚，不就是想提削减诸王兵权之事。不来的那便是抗旨，这兵权爵位是定要削的。来了的，说是商量权力归属，其实就是威逼。答应了那就留在京城，不答应就关在牢中，直到答应为止。”一说。
　　“那不是怎么都是朝廷占便宜？如今来了的几位王爷里，就属瑞王权重，他这样一来不是送死吗？”
　　另一人却摇头道：“瑞王若与你一样蠢，那圣上便不会如此伤脑筋了。说来这瑞王竟敢敢冒死进京，那定是有他本事，只怕他此来不是送死，而是要置谁于死地。”
　　便是瑞王回京前，这京城宫城里已经开始讨论这事儿了。如今更甚，什么瑞王元宵夜宴暗遣刺客意图弑君，什么瑞王此次进京实则会他的旧情人，什么瑞王其实早生有一子，被朝廷做为棋子关押在京，所以不得不回……何种流言都有，已经塞得脑袋都快装不下了，就连月染也只让灵歌捡些重要的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