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依依月又西》卿非鱼

31、31、风尽

　　瑞王府西苑有个不大的暗房，隐在枫树林子里，由秋至冬，那叶子也由嫣红变成茜红色。
　　记得皇宫的学舍旁也有几棵，那一年，也开得到正艳。也便是在那一年，她遇到了景煦，如今想来，若当初不多走那一步，不迈进那八角亭，她也看不到那一秋丹枫，但她又何曾能碰到他。
　　月染望着那紧闭的柴门，咬了下唇问道：“要怎么办？”
　　景霄悠悠叹了口气，拉起她有些冰凉的手紧握在手心。这些事，他怎忍心让她担心。
　　“别担心，等我们成了亲再做打算。”他道，转着深望着她。
　　刚才见到她时，她也是这般神情，独独地蹲坐在巷子尽头，怔怔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见他走来，便问道：“要怎么办？我害怕，所以出手打晕了他。”
　　十双，他认得这个内侍，他从小便跟随景煦，犹记当年，他还打趣地说过：“七哥倒是半点也离不了十双。”便是这样个离不得的人，如今却离了，还来了僼州。
　　他终于知道景霄的决心如何。这睡在地上的人，他怎留得到？景霄弯下腰，伸出手来。
　　“别……杀他。”
　　她想，毕竟那时被囚在内刑司时，十双竭力照顾过她。
　　他的手便在那声音之后蓦然一滞，身体的阴影中，手指在片刻停顿后，指节渐渐软了下来，最终只探了探十双的鼻息，笑道：“尚好，力道恰到好处，人还活着。”
　　月染硬生生地扯了个笑，上前一步钻进他怀里，半晌才抬起头来，“小九，将婚期提前，可好。”
　　“好。十月底便办了。”

　　粉黛胭脂绛红袍，绣点鸳鸯碧绿瑶。
　　只三日，喜服便送到了月染的眼前，金丝纹边趁得绯红如霞。她细细地拂过那每一针每一线，仿佛排列着一道道艰辛。月染浅浅地吸了口气，只愿，就此而终，此后再没有艰难困苦。
　　“小姐……小姐……”忽闻灵歌的嚷声，她一颤，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急急地拉开门，“什么事儿？”
　　灵歌停下步子，喘着大气道：“刚才……看见几个人……去了西苑……”
　　月染大惊。
　　黄昏，半挂的红日拉长身影，她加快脚步再加快，最后逆着那瑟瑟秋风向西苑奔去。院内，却静得吓人，脚步蓦然一顿，接着又迈了开来。
　　那暗房内透出一丝灯光，忽然一声呜吱声，月染应声将门一推。只见三个人立在房内，其中两个左右拉着十双，另一个一手捏着十双的鼻子，一手正向他嘴里灌着药水。
　　“这是什么？”她上前便夺过那碗药，橙黄色的药汁倒是少有的鲜亮。
　　“沐……沐姑娘……”
　　沐姑娘，她习惯了府中人如此称呼她，府中人也习惯地将她当做王妃。只是如今这情景，却让她……
　　“是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那原本端着药碗的人怯生生地望着她，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感冒方子。”
　　“……这……是毒……”十双挣脱了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话还没说完，却又被封住。
　　月染不由得嗤笑出来，不用十双嚷嚷，她也知道，“那好，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你们三人把这碗药给我全喝了。”
　　刹那间，整个暗房甚至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
　　“喝啊，三个人分一碗，不知道药效怎样？”她依然端着碗，向三人靠了一步。
　　蓦然间，那呆讷的三人突然跪了下来，伏地同声道：“姑娘，这事儿与王爷无关，是他……”
　　“滚……给我滚出去。”

　　一声碎响，一摊的鲜亮，药汁渐渐渗透进土壤中。
　　夜已落了下来，摇曳的烛火映着她的惶恐。
　　十双喘着气，瘫坐在地，“你……为什么救我？”
　　“那时，皇后要害我，你不也一样救了我一命。我不想欠你……”她淡淡地道，“但我也不会放你。”
　　“那关我一辈子？”他问。
　　月染敛了下眉，不知道怎么答他。
　　今夜风大，刮得窗外的彤风沙沙的响，无处灯光映着鬼魅般的影子在窗纱上乱舞。
　　“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她转身出了房，依旧将门上了锁。
　　暗房的窗户很高，露出十双小半个脑袋痛苦地挣扎着。她望了一眼，便没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但十双的声音却偏偏像贴着她的耳朵一般，直到再看不见那幽幽灯光。
　　夜静了下来，风声总像哭声一般靡丽而彻夜不绝。
　　“你记得我的恩，怎就记不得皇上的好。自从得知你离宫的消息，皇上便八百里加急赶了回来，皇后娘娘因此下了狱，就连太后娘娘，皇上也撂了狠话。那时传回来的消息都说被赤怀所擒，生死未卜。皇上当即下旨要出兵北攻，幸而大学士以命相谏，才不至犯下大错。近半年了，就连大学士也当你死了，但皇上却从未放弃过。郡主，可是你……什么沐氏女，你怎忍心欺骗，皇上无过呀。若他知道亲手将你许给瑞王，皇上……他会……瑞王谋反之心，皇上多次为他与群臣反目，可他呢，勾结外敌，以求自利。皇上当他是兄弟，他何曾有过。只当这全天下都欠他的，可他欠的何止是这天下。大冶与你纪月染，他有什么资格……”
　　若不杀他，她定会后悔。
　　这便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接下去的那些嘶嚷全如阴霾云层透出的雨丝一般，浸弥在整个王府大院内。

　　月染从梦中惊醒，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睁开眼便见着那衣架上的嫁衣，被风微微撩动着裙角。
　　“你穿着，一定是天下最美的。”
　　景霄那晚来过，看着嫁衣他便笑着说了这话。
　　“十双差点被毒死了。”她看着那一袭嫣红，淡淡地应道。
　　他手停在嫁衣上的金凤上。“谁干的？不是让人守着他吗？没我的命令……”他愣了，又道，“月儿，不是我做的。”
　　“嗯。”她又应了声，便是那时，开始下起雨。
　　后来听说，那事儿是何用让人办的。她不在乎，只要人没事儿，她便无愧。坐起身，正好灵歌从外走进，便问了下西苑的情况。灵歌笑道：“放心吧，只让人守着院子，不许人进出。送饭这些事儿也是我亲自去做的，不会再出那日的事儿了。”
　　月染稍稍放下心来，只要一切都好。
　　雨日日地下着，一如往常，习以为常。日子也如那院中的溪水，在不知觉中便满进了眼睛里。眼看离婚期便只有七日，这当口却劈出一个冬雷来。
　　这，是凶兆。
　　她正数着凤冠上的珠子，也许是以求心安，忽来的雷声，震得她耳中一阵嗡鸣，拂着串珠的手停了下来。
　　门竟在此时推开，站在门边，伴着轰轰雷声道：“十双逃了。”

　　雨快要冻结成冰，但再冷却依旧没有下雪。
　　原本计划的婚期是在腊月间，月染曾幻想过自己踏着雪走进王府的情形。而如今，日子提前了再提前，城里不少人都偷偷议论着，这新王妃怕是等不及了。
　　她从不理会这些，幸自将手插进怀里。大红喜字、大红宫灯，她却丝毫没沾染那喜气，独自穿着件素色的絮袄站在廊道边。正发呆，却见一人匆匆而过，好似没看见她，她不由得叫了声，“韩子砚。”
　　韩子砚顿时回过头来，鞠身礼了一礼，便又要再走。月染早已看出他的异样，忙跟了一步问道：“可有什么事？”
　　他立在原地，没有答。
　　“与我有关，说啊。”
　　他微微颤了下眉，“与姑娘无关，只是……朝臣以前次延迟出兵为由弹劾王爷，皇上下了旨让王爷即日回京，而且派了使臣来僼州，要彻查此事。”
　　只是，这个“只是”会要了景霄的命。

　　廊檐上结了霜，白白的一层履在青苔上，青青白白的很是好看。
　　月染披了件外衣向王府正殿走去，她想去见见景霄，毕竟他们有几日未见了，毕竟战机是因她给延误了，毕竟……也许还远不只这些。
　　记得初到王府时，这条小径旁的树上开着一簇簇的槐花，纷白纷白的小花弥散着一园的花香。槐花的花期不长，只近半月却都飘落了，那“浮香一路到天涯”的景致便也落了幕。
　　“沐姑娘。”
　　忽有人唤了声，她蓦然一惊，望向迎面走来的男子，他今日倒是彬彬有礼，那一脸会心的笑意也不同于往日的虚伪，看来朝廷下的令对他来说也只是付之一笑的小事。
　　月染提了提神，微昂着头回了个笑，“何军师有礼了。”
　　何用斜睨了眼前的女子，幸自笑了一声，却并无让道的打算，静了片刻，又道：“郡主这是要去见王爷吗？这几日王爷的气儿不太顺，可没郡主这般的好气色，怎么说也因为朝廷之事日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哦，对了，郡主知道朝中大臣弹劾王爷一事儿吗？定是不知道吧，否则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平静了。”
　　月染听得咬牙，将脸沉了沉，“何军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左绕右捌的，我听着恶心。”
　　“既然郡主想我直说，那可别嫌这话难听。”何用斜勾着嘴角，一丝邪气顿时在那静白的脸上弥布开来，“郡主与王爷隔日倒要成亲，正好前几日关在西苑那人又无故逃了，这当口皇上却下旨说要彻查已经了结的事儿。郡主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在我看来，这事儿并非针对王爷，而是向着郡主来的。”
　　月染一怔，竟打了个冷颤，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能打断他的话。
　　“皇帝对郡主是什么样的心，郡主自然比我清楚。皇上此人，面相、八字都是人中之龙，看其骨骼，又是争强好胜之人，他平日一幅闲淡静雅的样子，其实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算计。无论是这大冶天下，还是郡主你，他都不想输掉其一。”
　　这样的话，他刚才对瑞王也说过，但是……
　　“何军师是想我离开僼州吧。”月染倒是听明白了，于是悠悠地答了句。
　　何用微愕，望着她脸上渐浮起的笑，自己的脸却沉了下来，只听她道：“我离开僼州回京，以缓解僼州与朝廷的矛盾，等到五年或者十年之后，僼州军力强大，一举攻回京城。”
　　话末了，他却怔愣着没回过神来，他左算右算，却忘了她是大学士之女，也忘了她长在宫中，即便是一脸天真，脑袋自然又那些村丫头好使得多。
　　月染全然无视他的惊奇，继续道：“何军师太高估月染了，我可没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志，要的不过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若没有僼州，那我们便去北边草原，那正是我所乐所想。”
　　“那王爷如何想郡主清楚吗？”何用打断了她，“也许你从末想过。”
　　她可曾想过？
　　一夜秋风尽，冬来好添衣。红袖灯前坐，为君密密织。她的那些念想，却非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