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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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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与赤怀两军以势均之势将战火持续到长兴十六年六月,在北境亦守亦攻,大小战事多达数十起,至此时,捎回京的军报也是喜忧参半,没有一方能占得半点便宜。就在众人嗟叹战事绵长之时,边关却传回了大捷。九皇子领军二万直击赤怀后方,切断了敌后援部,烧了其军粮营,赤怀副将率兵追赶,却反倒被冶军俘虏,而这被副将竟是赤怀的王子,至此,战局便停顿下来,赤怀递上了修战议和的文书,以营救王子回国。
十日后,冶与赤怀便签定了城下之盟,本以为可以收兵回京,但却在此时收到了长兴帝的圣旨。
旨曰:天朝圣国,自高祖平五州统天下,先祖有诏,切不可穷兵黩武。今百二十余年,却有赤怀累犯吾境。朕虽薄德,皆敢不效先祖之圣训,然国之势不可怠,民之疾不可轻。瑞王景霄才干颇能,机敏善思,今特授光武将军之职,承朕命以镇僼州,夙守夜卫以保边境之无忧。
景霄望着那金卷上的墨字,着力钢劲,如锋刀深刻。
“是父皇亲笔所书。”他暗叹了口气。
何用摇着扇只笑道:“这又何防,只要王爷想回京,那何用便有办法。”
景霄斜睨着他,对何用的谋略,他向来欣赏,但是何用却不知那真与假之间,毕竟不是守与回这样简单。
“什么方法?”反复斟酌后,他终于还是止不住开了口。
何用幸自一笑,心里有万分感谢京城的那位月郡主。
七月,离宫竟传出消息,长兴帝病重无力担当国事。对此朝中议论颇多,京中贤士文人都暗自认为长兴帝实是受制于人,而这个“人”指的是谁,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离宫宫径蜿蜒,绛红纱灯一路插向品谧殿。齐妃坐在外间怔目望着额外的滟滟池水,彤光下清晰得容不下一粒沙子。看着那堆砌如山的奏章,不由得咬牙,若敢逼她,那她就一不做二不……
“咳咳……”一阵闷咳拉回了她的思绪,便听有人唤道,“爱妃……”
她顿时抽了口气,仿佛明了了什么,忙答了声,“皇上,臣妾在这儿。”长兴帝帝见她走来,微微撑起身子,忍住咳,道:“爱妃,朕知道你为什么事难过,你放心,朕会为你做主的。明日便回京,朕会让他们闭嘴的。”
齐妃心里蓦然一酸,眼中不觉间泛起了一阵朦胧,那张消瘦的脸颊上泛起柔如丝絮而又坚如磐石的神色,她想,就当他这一句没有骗自己。
几日后御驾便至京城藏天门。数日未雨的京城连一丝风也无,烈日下一层焦灼难捱的沉闷湿气笼着四壁高墙,将晒得惨白的砖瓦撕扯得扭曲变形。
正要使进城门,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齐妃听着那“哒哒”的声音没来由地一阵焦燥,看了眼车中熟睡的长兴帝,打起车帘皱眉问道:“去看看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是御驾吗?”
内侍去了,片刻便回来,“回娘娘,来人是瑞王。”
齐妃顿时一颤,不觉中那手中的帘子竟被生生地扯落了帘钩,蔫蔫地掉到了一边。“……他不是应该守在僼州吗?”
未及内侍开口,从后追上的马已经停在了车边,马上之人翻身而下,跪地便道:“父皇,恕儿臣来迟了。”
没人回答,他半低着头望着地上的碎砾,搁得膝下生痛。景霄微抬了下眼帘,蓦然间却与一对凤目撞在了一起,那不带任何表情的双眼中却有着如陷寒潭一般。气氛顿时间沉了下来,各有心思,各自揣度。如弓弦之势,只差那惊破沉闷的一破弦而出。
静翳中忽而传来一阵呼噜声,如远雷般催着雨露的到来,一熄多日的闷热。
云低,天地间的热浪挤压着,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汗嗅,连呼吸也快要被碾碎在这空气中。转眼功夫,那原本骄烈日头,竟不知在几时隐到了浓云之后。
纪清平奉旨进宫觐见,是为何事他心里却不敢去妄自揣摩。终于转入廊亭,却见一不远处站着个人,藕色的莲衣,风卷袂舞。他一惊,看清那人来,忙上前鞠身道:“卑职参见齐娘娘。”
齐妃倩然一笑,“大学士好久不见,倒是多礼了。”
纪清平未直起身,也未应声。齐妃见他不答,讷了一瞬,悠悠地抿了一个笑,“纪大人,不知皇上此次招你入宫所为何事?”
纪清平稍退了一步,“微臣也不知。”
齐妃笑意更深,挑了挑眉道:“看来纪大人为人更谨慎了,那在皇上面前定也能小心说话。”
纪清平微怔,相抱的拳头不由得紧了一紧。齐妃未再多说,抿了一丝笑意,与他擦肩而过。
“娘娘。”纪清平唤了一声。
齐妃心里揪扯,脚不觉间已停了下来,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微臣有一言相劝,还请娘娘无为而待,做得越多只会陷得更深。”
齐妃嘴角微微一颤,却终究未说出话来。
二十年前,他便已劝过了,但最终她依然独断而行。如今的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谁能否定她那时的选择。
“罢了。”她稍蹙双眉,“没指望过你会帮我,瑞王毕竟是你学生。”
话末了,人也散了。半晌他才回过头,花荫下只剩下一片衣角。
“锦绣帛缎,沧海明珠,蓝田白玉,朱楼碧瓦都是我想要的。”
那时的无奈如今却一一成真,也许她想到的还有这锦绣山河。
冶开国以来都以秘密立储的方式选取下任君主,这一方面有利于皇帝集权立威。另一方面则有利于破除嫡庶之别,改立嫡为立贤。如今长兴帝帝有立储之意,定是病情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直至申时,纪清平方出了殿。
出宫时,远远见着一个人被内侍引着进了垂花门,那人竟是在对狄之战中立功的九皇子。
雨零星,那碧青色的宫道仿佛已经陌生。景霄由内侍带着进了寝阁,阁内很是清冷,觉察不到一丁点夏末的焦热难耐。竹榻上半倚着一人,闭着眼静养着神,干黄的皮肤揪扯着突出的筋骨,如枯木一般。听到脚步,他拉了拉眼皮,两个眼瞳蓦然一突,好似就要掉出。
景霄心里一酸,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父皇,皇儿不孝,实在是心里牵挂才违命进京的。”依旧是刚毅的嗓音,硬朗爽利,但是他依旧能听出暗含于其中的悲恸,正如宁妃薨逝时一样。
“近前来。”长兴帝帝招了招手并无责怪之意,“好像结实了些多。”
景霄起身走到榻边,坐在旁边的杌子上,“父皇精神也好了许多,必定会福寿延绵的。”
长兴帝帝幸自一笑,“还有什么延绵的,我这一生也知足了。这些天老梦到你娘。”
景霄微颤,不是“朕”,不是“母妃”。这时有内侍送了药水上来,他便端起碗小心喂长兴帝帝嘴边。
“记得第一次看见你娘便是在草原上,她戴着一顶小毡帽,躺在草甸上望着那北归的大雁。我问她:‘小姑娘,你知道堂哲部怎么去?’她说:‘我不是小姑娘。’”长兴帝帝一边喝着药,一边说着,苦与甜全一起融在了口中,分不清扯不散。
景霄未说话,只浮着一抹笑听着。
“我说:‘好,那请问姑娘,堂哲部怎么去?’她好奇地看着我,睁着那对大眼睛问:‘你们去干嘛?’我笑了笑,随意地答道:‘我们是商人,自然是去做生意,用布帛粮食换你们的驼马。’她说:‘我们的驼马不换的,我们有美玉可以与你们换。’那一年赤怀遭了旱灾,所以赤怀王开了商关供两方商人交易,于是你娘很高兴的给我们带了路。一年后我便顺着那条路攻进了赤怀的龙城,我又遇到了她,原来她是公主……是赤怀的公主,她用胆怯的双眼看着我,那一刻我心里竟是内疚,但接着又开始庆幸,若不是出于对赤怀的觊觎,我又怎遇到她。我问道:‘可愿跟我回朝,做我的皇妃。’她没有答话,却只是哭。我便当她答应了,把她带回了皇宫,可她是草原上的精灵,怎做得了这笼中的金丝雀。每次看到她,我都难过,如果我不是皇帝,那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药已尽,景霄呆看着那见底的瓷碗,昏黄的残渍中沉积了最沉重的苦与辛。
“算起来,当时你娘也是十六岁,正巧跟月染一样大。月染那丫头可算机灵,能把人逗得乐呵呵的。不知道将来谁能娶到她,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长兴帝帝笑道。
景霄听到这话却不由得笑出声来。
记得那次教她骑马,她硬要选一匹高大威武的,结果差点被摔下来,吓得他赶紧打马追上,却哪知她闭着眼死拽着马鬃,口中虽然大叫:死了死了。但最终马累得没了力气也没能将她摔下来,在大家感叹她韧劲超强时,也同时哀叹好好的一匹骏马被她折磨得成了秃毛。
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但却已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