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30、第十二章（下）

　　在这样的沉默中，一阵喧哗吵闹声从对街传来。
　　许仪循声看出，视线落到永济渠对岸，只见几位华服的年轻男子对门外的几位胡姬动手动脚，大声调笑。
　　那轻薄的调笑声极为刺耳，连对街的许仪都能清晰地听到。两位胡姬左右闪避，躲开了其中的一人，又被另外一人拉住了怀里，上下其手——她们身着舞女服，本就穿得少，挣扎之下，露出腰上的白皙肌肤，引来更多观者。
　　许仪轻轻拧了拧眉头，只盼着那几人不过是喝醉了失了礼仪，调戏足够了就早些收手。
　　显然事与愿违，那几人反而变本加厉，眼看胡姬酒肆的门口围聚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做生意的，穿襦裙的，穿长袍的，还有小孩子都围了过去，刹那之间，连桥上都挤满了人，仿佛整个西市的人都来这里看热闹了。
　　所谓胡姬，都是西域客商贩卖来的女奴，通常都是贱籍，完全不得自主，被客人轻薄也是必然之事，所以事发到现在，也无人去报官。
　　许仪的视线被人群所阻，早就看不到发生了何事——只从一阵阵激动的哄笑声中判断，恐怕事情并未往好的方向转变。
　　若是平时，许仪也许就已经出手相助了，可她面前的李明庭一直嵬然不动，品酒吃菜，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对街的骚乱，是不是还同她聊上两句，她也不敢自作主张。
　　半晌后许仪道：“我想过去看看。”
　　李明庭瞥她一眼，这才道：“云彦云锦。”
　　另外一桌的三人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也看到了对街的动静，早就面容肃穆地等待命令。
　　“云彦，你去看看，不可让他们伤人；云锦，你去叫西市武侯卫过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明庭的话，他话音刚落，一声高亢的“哎呀哎呀，胡姬要杀人了”陡然从人群中响起，简直有穿透云霄之功。所有人安静了一秒，然后更大的喧哗声陡然响起——就连赵四酒肆里的那群喝酒正欢的胡商，也丢下酒席，纷纷出去看热闹去了。
　　这时的云彦云锦二人，一位已经穿过了挤得人山人海的小桥，另外一位则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许仪低声长叹：“情势逼人，就算是身份卑贱的胡姬，也会因为不得已而杀人吧。”
　　李明庭放下酒杯，淡淡道：“她不该动刀，刀一出鞘，她就难逃罪责。”
　　许仪默默为当今太子斟酒，“她拿出刀子的时候，怕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帮她。”
　　片刻云彦云锦二人归来回来，随着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众西市的武侯卫，持枪械维持秩序，人群纷纷很快散了个干干净净。
　　云彦则回报了大致的情况——和许仪所料不差，那几位年轻男子的确喝醉了酒，凭着醉意调戏胡姬，偏偏其中一位胡姬性格刚烈，一忍再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拿出了刀子——她的长靴中藏有一把小刀，她抽出小刀，砍伤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受伤的那位肇事者，名叫元士亮。
　　元士亮被胡姬砍伤了手臂，当即变脸暴怒，动手杀那位胡姬，恰好被及时赶来的西市武侯卫给阻止了。
　　现在，隔着河道看过去，他们都被武侯卫收押了，那位胡姬衣不蔽体，地上还有不少衣物碎片——大都是被那几人扯下来的。
　　胡姬出身西域，一身雪白的肌肤完全暴露在外，路过的男人谁都要看她几眼。她本是想伸手捂胸，可根本做不到——被武侯卫五花大绑紧紧缚住，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也许是在流泪。
　　胡姬酒肆的老板却不是胡人，他先是猛烈地踹了胡姬数脚，又满脸堆笑地围绕在武侯卫和那几个年轻人身边连连拱手作揖，虽然听不清他们的交谈，但大概是在打点什么。
　　“元士亮和他爹一样，”许仪听到李明庭冷声道，“没出息的蠢东西。”
　　这样的口气，显示出这位太子对肇事者知之甚详。
　　许仪迟疑着问：“元士亮？是什么人？”
　　云彦接口道：“许大人，他是鸿胪卿元谧的儿子。其余几人，我瞧着有些眼熟，可能都是他的同族。”
　　京中官员众多，虽然同为九寺，但鸿胪卿是哪一位，许仪一时间还真是毫无印象。鸿胪卿本是闲职，主管外宾接见，平日也几乎不会被官员们提到。
　　“鸿胪卿？”
　　云彦继续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许大人，鸿胪卿元谧，皇后的异母兄弟。”
　　也就是说，这几位闹事的年轻人还并非是普通的贵族子弟，更是有荫在身，有爵位在身的皇亲，恰好是她面前这位太子殿下的表兄弟。
　　由此可以推论，太子认识他，或者说，在是他们调戏胡姬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他们，然后并不做声，只是冷静旁观。
　　当今皇后元后有两位异母兄弟，这两人都是元后父亲的原配妻子的儿子，而元后则是后妻所生的小女儿，元后年龄还小时，这两位兄弟对自己的后妻和妹妹常常欺辱。后来元后成了皇后，她以德报怨，还是给了两位兄弟官做，虽然是无实权的闲职，但是赏赐从来不少，对他们的关照还是非常多——日复一日，天子的示好没有用，元家愈发肆无忌惮。
　　元后的宽宏大量让皇帝很是欣赏，并在皇后四十岁生日时赐宴天下，广发诏令赞扬皇后的品格。这也是许仪为何知道皇后家世的缘故了。
　　然而，这都是外戚家事，许仪没有质疑的立场，只一言不发。
　　李明庭轻轻敲了敲漆案：“在想什么？”
　　既然问道，许仪并不讳言：“元士亮乃是皇亲，此案也许会交由宗正寺和大理寺共同审理。我在想，此案应该如何判罚。”
　　李明庭微微扬眉：“那你觉得，当如何判法？”
　　“胡姬当街伤人当徒二年，以贱伤良再加一等，伤者乃是皇亲要再加一等，然事出有因；元士亮以威力制缚人，属斗殴罪，应杖责六十。元士亮可免杖责，胡姬罪减一等，因此，当徒三年。”
　　李明庭却不答，给自己斟了杯酒，略微摇了头。
　　许仪微讶：“这判罚不合适？”
　　“若只按律令行事，当然没错。只是，这桩案子多半不会落到宗正寺和大理寺手中。”
　　“我不明白。”许仪的视线隔着窗扫向对街，看到店主抹了一把汗，满脸赔笑地跟元士亮说些什么。
　　李明庭淡淡道来：“元士亮这个蠢货忍不下这口气，而胡姬酒肆的店主也绝不会得罪他，胡姬之于店主，不过是件华贵的商品罢了。我估计，今日之内，胡姬就将性命不保，杀她之人也许是店主，更可能是元士亮。”
　　“啊！”
　　许仪身体发抖，浑身冰凉，是的，她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她甚至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知道世界上有律法公正，却没想到，世上也有私相授受。
　　“你觉得不公？”
　　“我……”
　　许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她明明有能力救她，在元士亮调戏之初，她就可以出面，可是她因为种种顾虑，只是坐在临街，眉目不动地喝酒旁观，直到无可收拾。
　　她霍然起身，双手撑在岸上，离座而起。她现在出面，还来得及，作为大理寺丞，她的话有一定分量，至少能保得胡姬一时无虞。
　　“坐下。”
　　声音极为冰冷，压迫感犹如泰山罩顶。
　　许仪慢慢回过头去，对上李明庭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睛。
　　在无声的对视中，李明庭开了口。
　　“你真以为你能说上话？”
　　李明庭话并非讥讽，也无冰冷之意，只是就是论事的质问。许仪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许仪惊疑不定的面孔，李明庭表情渐渐柔和，重复道：“坐下。”
　　言语重如山，许仪奇怪地发觉自己根本没法违逆当今太子的任何意思，她坐下来。
　　“此事我会处理，你只需要专心查清邓昭的案子，”李明庭转过头去，对立在墙角的云家兄弟道：“云彦，去找武侯卫长，责令他把此案交由大理寺处置。”
　　云彦拱手领命而去，即刻消失在许仪的视线中。
　　许仪开口：“多谢殿下援手。”
　　李明庭沉声道：“我母亲要立德，对族人宽容大度，但他们却恃宠而骄，不知收敛，把元家人一个个都养成了草包。”
　　这评价还真是不客气。许仪默默心想。
　　“皇后以德报怨，让人感动。”
　　李明庭瞧她一眼，笑起来：“真心话？”
　　许仪点头：“是的。”
　　“以德报怨，也未必是好事。若无威仪，如何让人臣服？”
　　许仪哑口无言。
　　当今太子的驭下之术确实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