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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东方未明(下) ...

  •   两人叫上了一直等待大理寺官署外的下人,归青牵着马过来,一拱手把缰绳递给她。
      谢少雍看了归青一眼,他半月前就注意到许仪的这位家仆,是个面目沉静的年轻人,话极少,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官署外有块空地是专门让下人们等候主人的场所,和别家的家仆不同,连续好几天,谢少雍都发现这名家仆在官署外的石阶背后静静看书。他只能在心底感慨一句“到底是云中许氏,连下人都这么勤学”。
      敬朝的皇城在宁京正北方,占地极大,是朝中千名官员处理政务之地——因为皇城北方是皇帝居住的宫城,北门也就是玄武门,通常是不开放;大理寺官署位于皇城之南,和皇城的南面的景风门相距不远,但二人离开皇城的一路虽短,却遇到不少上朝的官员,许仪并不相识,但谢少雍却不然,一路驻马作揖,最后终来到了长街之上。
      夜色一瞬间全部退却,绚烂晨光照在皇城之外的条条长街和让人觉得暖意融融,整个宁京迎来了新的一天。
      宁京秉承前朝制度,三十八年前,太祖建立大敬王朝,其后将前朝京城易名为长宁,随后大兴土木,在原址基础上将京城扩大了近三倍,将京城分为皇宫和居住区,皇宫分为南皇城和北宫城,居民区在南,划为八十一坊,按整齐的坊里排列。
      而这八十一坊之中,地势最好的,莫过于毗邻皇城的六坊了。京城中贵戚,朝臣,从三公已降到几位宰相,再至六部尚书九卿的住所大都分布在这六坊之中,一座比一座华丽盛大。
      而司空府邸就在六坊之中的章台坊中,占据了此坊四分之一的地盘;谢家也在章台坊,对此坊熟悉得很。
      抬首可以看到深深大宅中阁楼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司空府邸和谢府本是邻居相望,两座宅邸基本已经占了章台坊的一半面积,而住在此地的其他宅邸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大都是一些有地位的京官。一些小商铺也开始活动,有人驾车有人骑马出行,坊里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许仪心思不在这里,谢少雍跟她搭话。
      “子颜兄第一次到章台坊?”
      “是的。”
      “但崇仁坊你一定很熟悉了。章台坊和崇仁坊其实相差无几。”
      许仪的视线平滑地扫过阳光下的诸多宅院,的确是很相似。许仪的叔父许策就住在崇仁坊,进京这一段时日,许仪去拜访过两次。
      许仪答:“不算熟悉,去过两次。”
      “不熟悉?”谢少雍惊讶:“难道你没有在许相家居住?”
      许仪微微摇头,“不是。”
      她惜言如金谢少雍很清楚,也不介意,追问道:“那你现在的住所在哪里?”
      “父亲当年在建平坊曾置了一套宅邸,我自进京后一直住在那里。”
      闻言谢少雍一怔。他虽出身贵胄,也知帝京地贵,久居不易,有宅邸已是难得,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住在建平坊。建平坊在帝京西南,距离皇城甚远,据说坊内人烟稀少。她住得那么远,每日那么早就到大理寺府衙,想必卯时就应当出门;若遇上半月一次的朝会,那更是要起个绝早。总之,建平坊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段。
      谢少雍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她会住得更好一点。
      他一早知道自己的这位新同僚是当今尚书令、政事堂诸位宰辅之首许策的侄子;他同样也知道,许仪由从云中参军这样的地方官,右迁到朝中的大理寺丞,却不完全是自己叔父的提拔;他还知道,许仪在云中时破获了几桩奇案,因此得到升迁来了京城。
      谢少雍的父亲是中书令谢泌,和身为尚书令的许策每日都要议政,他二人配合默契,相处融洽。谢少雍记得自己的父亲曾说过:若要我去做尚书令是不成的,尚书省执行命令极为琐碎;也亏得许策细致谨慎,做事从无遗漏,才能管好尚书省,他当为宰辅之首。
      撇开她有这么一位叔父不说,“云中许氏”这四个字本身也是极其清贵的高门大户,论起门第犹在江州谢家之上。天下皆知许氏家训是《礼记》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许氏在云中安身立命以来,百余年间,辉煌一时,前后出过的宰相有七八人,四品以上的官员也有二十几位,可谓天下高门。
      后来天下大乱,战火连绵不断,民生凋敝,各地诸侯自立为王,互相厮杀有了一百年余年。乱世生存不易,更何况许家牵连政治太深,旁支也多,如同乱世的每一个政治家族,每次改朝换代都少不得要丢掉一些族人性命——若说这还是正常的,不曾想,许氏遇到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暴君。
      暴君姓刘名胜,占据了南方大半的州郡,除了东南极少人迹罕至的地方,所辖土地也是前朝的半壁江山,于是他自立为王,立国号为夏。
      刘胜的来历复杂,众人只知道大概不是汉人,他手下的将士不少也是异族人,武力超群,十分彪悍;刘胜建立夏朝之后,终于发现只有武力是无法管理国家的,还需要文人制订法律,管理国策,云中也是刘胜的管辖之内,于是他就盯上了许氏,要当时的家主许凝入朝为宰相。
      刘胜虽得位不正,但许氏一门被他管辖,也无法违抗,只有顺从。
      刘胜性格残暴,许凝既为宰相,和他屡屡有冲突,最后又因为为民请命而彻底激怒了刘胜,以至于刘胜暴怒,说“我要灭你门户,看你如何再放肆”,直接派兵剿灭许氏所在的村落坞堡——饶是许家早有防备,但怎么比得过刘胜手下的强兵强将——刘胜兵马犹如野火烧过原野,连早已经分家的许氏旁支都豪不例外被斩杀殆尽,整个南方一时间竟无人敢姓许。
      惨案一出,天下哗然。刘胜残暴之斯,连桀纣都不如。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为,许氏一门大概将会彻底消失。
      许凝屡屡激怒刘胜之后,知道许家危矣,于是偷偷将几名子孙送入山中,希望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刘胜坚决不留一个活口,动用强兵猛将搜山,随后甚至放火烧山,只有幼子许赟得以逃脱。
      百姓感动于许氏的高义,对暴君极为愤怒,刘胜大失民心,随后不久,他的手下叛变杀了他,夏朝宛如长河中的泡沫一样消失了;此时,占据了秦州的李氏家族崭露头角,十多年战争之后,李家统一了北方的大部分地区,一统天下,建立了敬朝,结束了一百多年的战乱。
      新朝既立之时,许凝唯一的儿子许赟也长大成人,他膝下有二子,长子许辩,次子许策;到了元和年间,许策重新为相,天下又再知许氏高名。

      谢少雍早有许仪结交之心,此时不由得笑问:“不知道闲暇时可否找子颜兄把酒一叙,谈经论道?”
      许仪对他颔首:“谢大人不嫌弃的话,自然无妨。不过,多年老宅,十分破旧,唯恐招待不周。”
      “子颜兄不必客气,”谢少雍淡笑,“朋友相交,不在外物。”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论如何都要到你家里来拜访,你想拒绝是不可能的事情。许仪侧目一笑,怕冷似的整了整官服领口,遮得严严实实。
      她抬首望去,其中一处高高屋顶在反射出琉璃嶙峋色泽,甚是引人注意,那里就是司空府邸所在。

      或许因为邓昭失踪,司空府邸也死气沉沉,就像阴霾了许多天的天气,常年不见阳光,连仆童们都是寂静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有抑郁之色。这司空府邸虽然豪华,极尽奢侈,但那些极高的阁楼越发让人不安。
      司空邓峪得到下人通传后,让人引他们进屋。两人在堂前,对邓峪躬身致意。
      许仪入京时日尚短,朝中的高官贵戚所见寥寥无几,但从刚刚所见,这司空府比起叔父的宅邸来说,不论是气派或者占地都大得许多。
      两人为案而来,直接被下人引入内宅,在书房见到了邓峪。
      见礼之后,邓峪看到面前的两位年轻人,先开了口:“我听闻新上任的大理寺丞许丞卓然众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司空过誉。”她恭敬地躬身为礼,气度姿态无可挑剔。
      邓峪微微颔首,想起昨晚女婿王道和的谈话,言谈中对许仪也有些赞许。
      “我听闻昌州板桥客舍的谋杀案是你破获的?”
      许仪摇头:“是刺史大人的功劳。”
      “不必自谦,真是名不虚传,”他捋胡沉吟,“不过……”
      “此事关系邓小姐,”许仪在他语气暂停时开口,“司空请放心,下官知道什么该言不该言。”
      这句话不紧不慢,说得极为诚心,许家百年家学渊源在她身上完全表现出来。
      谢少雍知道他在疑虑什么,也说:“许寺丞稳沉可靠,司空大人可以放心。”
      邓峪叹了口气,摇头道:“事以至此,那还担心是否走漏风声?当务之急找到阿昭才是首要之事。”

      他们来的甚早,都是饥肠辘辘,言谈之后,恰好又赶上司空府的一顿早餐,也有幸结识了邓氏一门大部分人。
      早饭后,两人被邓峪请到书房,问明了经过。
      三日前是百花盛开的日子,宁京城外春意盎然,三月杏花灿烂如云霞。沿着上阳河堤,王孙公子车马连连。
      邓昭也不例外,那日一早就出府踏青,和她同行的,有他的父亲邓重,还有兄长邓舫,和其余几位从姐妹,一行人还带了侍从部曲,总人数共计三十日人,可谓浩荡队伍。敬朝女子秉承北朝遗风,均善骑射;邓昭骑马游春,误入杏林,至此不见踪影。她的两名贴身侍女当时随侍一旁,两人也略通武艺,邓重起初并没有太担心。结果半个时辰后还不见她们归来的踪影,起初以为是迷路,邓重派人寻找,却只发现两名侍女头部遭到重击晕厥在地。而邓昭,早不知去向了。邓家派人私下查访三日,毫无所获。
      而身为大理寺卿的王道和得知此事后,想起自己的下属谢少雍断案如神,故而请他相助,同时让他对此案禁言。到底是上级长官的请求,谢少雍也不好违逆,接下了这个烫手的事件,同时还不忘记拉上新同僚许仪。
      许仪听完,微凝眉心。邓昭即将配储宫,身份尊贵天下皆知。她容貌姣好,熟读经史,当今天子都很是满意。
      谢少雍听罢也神色不好,手指击着案,把视线转向随侍在一旁的邓重。他身材高大,从小习武,目光如电,为十二卫的右翊卫大将军。而女儿在他眼皮子地下丢失,他这几天心情抑郁,脸色暗沉。
      “大将军,当时的情况,可还有补充或者司空大人没有提到的?”
      邓重摇头:“正如父亲所言。”
      谢少雍问:“这三日来,你们有没有收到贼人的勒索来信?”
      “一直没有。”
      “那应该不是一般劫财的绑匪了,”谢少雍沉思着,“不过,既然贼人能击倒侍女,那也应该知道邓小姐的身份了。”
      邓峪长叹一声:“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许仪略微沉思,“当时邓昭小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邓重很肯定,“我答应带她出去后,她很是高兴。”
      许仪抬手,“大将军,邓小姐的两位侍女现在何处?”
      “她们被击昏后,一名侍女当晚才醒来,另一名药石无效,昨晚毙命,”邓重神色凝重,“我盘问过,醒来的侍女说没有看清贼人的模样。”
      许仪和谢少雍同时震惊,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如果说贼人对一个小小侍女能下此狠手,邓昭的安危的确令人忧心。而就是因为这位昨晚毙命的侍女,才让邓家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转而求助于大理寺。
      许仪离座而起,“我想见她。”
      邓重摇头,示意她坐下,“没问题。叫过来就是。”
      那位名叫兰芷的侍女很快就被僮仆带到了大厅,她受伤不轻,缠在头顶的布带还浸着血。她举止有礼,姿态端庄,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侍女。她服侍邓昭已有十年,从小跟着邓昭,略通文墨,谈起邓昭,她本来就发红的眼眶就更红了。
      许仪仔细问了问,情况所说和邓重的差不了太多。邓昭天性活泼,看到杏花美景高兴得不自持。她一月后嫁入东宫,嫁给太子后,出宫游玩就再难了。所以才在三月三日那天缠着父亲邓重要求外出游玩。邓重自小对她宠爱有加,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虽然认识她的人不多,她还是带上了长可遮身的帷帽。
      许仪问侍女兰芷:“一路上你们有没有遇到相熟的人?”
      她还算冷静,微微摇头,“没有。小姐那天兴致很高,骑马跑在最前,都没停下来。”
      许仪问:“何人袭击你们?”
      兰芷毫不含糊地开口:“杏林地势不平,山丘连绵。我们的马不比小姐的宝马,看到小姐策马翻过一个小山头就不见了踪影。我们追上去在杏林里寻觅许久,都没有看到小姐。我和衡芷开始担心起来,本想让马喝足了水回去禀报大将军,没想到刚刚从上阳河畔下马,头就遭了重击,连贼人的样子都没看清楚。”
      许仪不置可否,只问,“没有记错?”
      “当然没有!”兰芷情绪有些激动,手都在发抖。
      “贼人有几个?”
      兰芷摇头,“我,我不知道。”
      许仪继续盘问:“你和蘅芷,是谁先被贼人击倒?”
      兰芷凝神想了好一会才说:“应该是我。如果是衡芷,我可能会听到她的叫声。”说着她眼眶又红了。
      谢少雍温言宽慰,“我和许大人片刻后就到城西,请让兰芷跟我们一道去杏林。我们会尽全力找到邓小姐。”
      邓重不解其意:“那一带我已经掘地三尺地找过了。”
      “不是这个原因,”谢少雍说,“我想去看看别的地方。”
      邓重一愣,想了想才点头,“当然。”
      谢少雍抬手看上座的两人,手指交叠在一起:“二位能不能想象到,谁可能对邓小姐不利?”
      邓氏权大,在朝中自然不乏敌人。如果邓昭再嫁了太子,那就是未来的皇后。朝中贵戚虽多,但邓氏尊宠之盛,但其他任何一家都难以比肩,有人忌恨亦是难免。只是邓昭和太子六礼成五,居然有人敢对着储君之妻下手,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如果说邓重刚刚还是在强撑,从容不失;现在彻底显出疲惫和忧劳,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邓昭是嫡女,从小视若明珠。
      这位上过沙场的大将军痛心疾首,大力击案,“从古到今,罕有听说此事啊。景文,不论怎么样,总要有个下落,此事劳烦你了。”
      谢少雍神色凝重地站起来,跟邓峪拱手,“愿为司空大人效力,只要大人信得过我和许大人,愿意配合我们。”
      上座的邓峪道:“自然。”
      “那好,”谢少雍欠身致意,“我想去邓小姐的房间看看,再见见府中下人,尤其要最近一个月跟邓昭小姐说过话的每个人。不仅仅是侍女,是每个人。”
      邓重说:“房间我已经查过了,你们——”
      邓峪摆摆手阻止了长子的话,“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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