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15、第六章 （下）

　　室内一片寂静。两人都在沉默，亦在思考。
　　邓昭不过闺阁女子，如何知道有人要对太子不利？并且似乎和先太子有关？不需要多么出色的推理能力，也能想到邓昭在庇护什么人。此人恐怕还是她的至亲。
　　“以臣所知，”许仪沉默后道，“先太子是在游猎中意外亡故？”
　　“我为秦王时喜好游猎，但二哥却不然，他修身养性，学习治国理民之道，那次春猎中，他为了猎得白虎误入林中，和侍从断了消息，等到发现的时候……”李明庭扔下手中书卷，眼底全是罕见的惨痛之色，“当时父皇责令大理寺彻查此案数月，最后判定是一起意外。相关案卷就藏在大理寺的府库中，你应可以查看。”
　　许仪默然：“太子之位，实为国本，他不应以身犯险。”
　　“父皇盛怒之下，斩杀了二哥身边一些侍从，连建林苑的禁军首领都换了一批。”
　　许仪满目惊愕：“那岂不是连人证也没有了？”
　　李明庭道：“父皇后来也意识到这点，深有悔意，但也无从挽回。”
　　李明暄做太子时，以贤能闻名，天下皆知当今天子对这位儿子的疼爱和信任。每年的四至八月，天子都会携皇后去别宫避暑，在此期间均是太子监国。精心培养的皇位继承人忽然亡故，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论天子是一位多么贤明的君主，但到底也是身为人父，一时失去理智也是难免。
　　天子一怒，往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没有人比许家人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房内的烛火似乎也听到了她心里的话，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李明庭抬起视线与她静静对视。烛火不安跳动着，蹦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跳进那幽深从容的瞳孔里去。墙角的更漏无声无息地走，窗外有着无底无边的静。
　　“殿下，你信她的话？”
　　“太子之位，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李明庭沉吟着道，“虽然我还有疑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说话时，修长中指轻叩漆案，衣襟下是双筋骨分明的手腕，柔韧紧实，彰显着力度。两道浅色细长的疤痕从右手手背蔓延到手腕，顺着肌肤蜿蜒而上，比初见时又浅了几分。不知他何时留下的疤痕……
　　许仪沉下气来。她本不应问这么多。不论是朝堂政治博弈还是宫闱秘闻知道太多，想脱身就难了。交浅言深，李明庭对她有问必答，恐怕也不是什么善意。
　　李明庭看一眼她，又道：“还有一件事。”
　　“殿下？”
　　“你今日离开后，我和谢少雍进宫面圣，在父亲面前已经禀明了我和邓昭为何见面的前因后果，只隐去了先太子一事，”李明庭道，“此事极为隐秘，你不可告知其余人，哪怕是谢少雍和你的叔父。”
　　许仪一怔。
　　“为何？”
　　“阿兄暴毙一案，朝中先后有数人查办此案，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意外事故。以我自己所见，也觉得是不像有人加害。阿兄一案牵连实在太广，被诛杀惩处者数百人。而父亲母亲因为阿兄去世都憔悴神伤，都大病一场，”李明庭静静道，“到了今年，母亲的身体才勉强康复。邓昭的所言亦太含糊，若是此时我说出阿兄之死还有隐情，怕朝中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政局不稳，对谁都不是好事。”
　　“殿下到底心存仁厚。”
　　李明庭瞧她一眼，“不完全是。”
　　“嗯？”
　　“二哥已经去世两年，重查旧案我怕也未必有用，”李明庭道，“倘若正如邓昭所言，有人试图对我不利，那大可放胆去做。从查案角度来说，从邓昭和我身上入手，也比从旧案入手更为利落吧。”
　　“是的，殿下所言有理。”
　　许仪定一定心神，又道：“殿下，三月三日，你在哪里与邓昭小姐会面？我要具体的位置。”
　　李明庭挑眉，“嗯？”
　　许仪坐直身体，解释，“任何一件案子都有始有终，从何处发端，至何处结束。殿下，如果要侦破案件，必须回到事发现场，从最开始逐步还原整个过程。即使在案件已经发生了多年之后亦是如此，在现场感受和别人讲述是不一样的。”
　　这番话完全说服了他，她得到了答案。
　　“杏林外东六里送别亭。”
　　“明日未时，殿下可否到送别亭一趟？”
　　“可以。”
　　“到时候我亦会叫上邓府中人，殿下以为可否？”
　　李明庭颔首。
　　话到此处也足够了，许仪轻声道：“殿下，要宵禁了。”
　　李明庭瞥了一眼墙角的更漏，站了起来。

　　走到门外，夜风扑面而来，两位守在门外的侍从想要迎上来，李明庭摆手，他们又退了下去，消失在庭院之外。
　　“殿下，还有一事，关于惊鸿。”
　　李明庭不以为意，“它不听话？”
　　“不是，”许仪摇头，“实在太过贵重。”
　　“难道大理寺丞的俸禄养不起一匹马？”
　　许仪无奈之极，“当然也不是……”
　　“那不必再提。”
　　许仪闭了嘴，多说无益。当今太子绝不希望听到臣下违逆他意愿的话。
　　李明庭不再提起惊鸿，抬起视线，在灯下环顾这清冷的宅子，开了口。
　　“这宅子到了晚上就很冷。”
　　“殿下觉得冷？”
　　许仪抬眸看面前的太子，他身上长袍虽然华美，但的确不算厚实。她吩咐归沅，“取披风过来。”
　　披风是从云中带来，由白锦缝制而成，很暖和，轻盈华美。许仪双手奉上，李明庭也不做声，左手接过时手腕轻轻一动抖落披风，纯白的锦缎如瀑布般披散开来，他反手一扬把披风披在她身上。
　　许仪一怔，伸手拉住披风系带，“殿下，这是……”
　　他静了好一会，片刻后道，“我白日同你说过，去年四月，我前往云中拜访郭道儒先生。”
　　许仪的手恰好贴在胸前，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弱地，却又沉重地跳动，几乎要蹦出胸口。
　　“是……您是说过。”
　　“当时郭先生过逝不久，主持葬礼却是一名少女，”李明庭语气微妙地一顿，一眨不眨盯着垂头的她，“名唤许羲。”
　　面前这个人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了他。她右手下意识攥了攥白锦披风，用力太过，手背血色尽失，白皙肤色和那白锦几乎无从分辨。
　　许仪艰难地开口：“……她正是舍妹。郭先生无后，由我兄妹二人供养。葬礼本应我主持，但身体欠妥，便由舍妹代劳。”
　　“她也是这么说，”李明庭不疾不徐道，“她归家后，有没有跟你提起我？”
　　许仪咬一咬牙，“不曾。”
　　“不曾……”李明庭笑了一笑，“这倒是有意思。”
　　许仪躬身，“殿下，若舍妹有冒犯失礼之处，臣代她谢罪。”
　　李明庭道：“你怎知她冒犯了我？”
　　许仪几乎想不到合适的言语应对，正要开口时，李明庭又接过话端，且叹且笑道，“玩笑之语，许卿不可当真。”
　　声音略带笑意，促狭而轻松，倒真像普通朋友间的说笑之语。
　　许仪完全想不到这位太子殿下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干脆闭了嘴，多说多错。
　　“你和她还真是两兄妹，容貌分外相似不说，偏偏都还体弱多病，”李明庭语气一改，沉声道，“阿初虽与我认识不过数日，但一见确如故友。许卿，宁京不比云中，你若有难处，不妨对我言明。”
　　许仪手心里全是汗，毕恭毕敬低下头去。
　　“臣，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