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12、第五章 （中）

　　谢少雍轻咳一声，此时才道：“殿下，邓昭小姐的侍女兰芷和我们言道，三月初三那日，她先去城郊杏林见了您，然后下落不知。当然，我们都知道兰芷是在撒谎，恶意污蔑殿下。她人品低劣，本性凶恶，杀掉了邓昭的另一名侍女衡芷，其言语不足采信。她现在关在大理寺的单人牢房中，任凭殿下发落。”
　　许仪绝没想到谢少雍会说出这番话来，惊愕地抬起头来，张口说：“不是——”话音未落已经哑了声音，谢少雍满脸淡定沉稳，完全不像她那样战战兢兢，为当前形势所困。
　　她默默地转头，想之前两人商量好的对策里头，可没有这一出。
　　恰好对上李明庭锐利的视线。
　　他有着一副玉相金质的好相貌，漆黑的瞳孔里冷光闪过，她浑身一颤垂下了头，咬了咬唇。
　　李明庭淡声问道：“许卿，你们在哪里审问她的？”
　　谢少雍躬下身去，诚惶诚恐道：“臣有不查之罪。当时我们不知道兰芷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张口侮辱太子殿下……我们在司空府审问她，当时司空大人和邓大将军都在一旁。”
　　李明庭和他对视一眼，当即就明了利害关系。
　　不论兰芷说的话是否真实，但听到她那番至关重要的话的，除了面前的两个人，其他两位都是国之重臣，还是邓昭的祖父和父亲，一时半会不会善罢甘休，能查个水落石出最好，面前这两位就是他们派来的探路石。如果不能查出，怕是戒心也已经起了。

　　李明庭负手而立，视线透过宽大的殿门，从屏风上越过，转向遥远殿外。
　　“所以，你们查到了东宫。”
　　谢少雍低叹一声：“殿下，邓昭的下落，是国之大事，也是大理寺职责所在，我们也是不得已，终日惶恐不安。”
　　许仪沉默半晌：“殿下平日行踪，东宫舍人都有记录。三月三日那一日……”
　　李明庭似笑非笑转过脸来，脸上一片肃杀之气：“许卿，你敢盘问我？”
　　声音带着浓重的戾气，似在提醒她君臣之别。
　　许仪深深躬身下去，匍匐在地，额头就要贴到地面：“殿下，臣不敢。臣只想找到邓昭小姐。她……虽出身王侯之家，但也不过是弱女子罢了。”

　　“你指我不顾邓昭性命？”
　　李明庭忽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盯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她。
　　许仪觉得脖子似有千斤重物，压得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脊背似有万根针扎，针针刺入骨髓。她轻声道：“不，臣绝无此意。”
　　“给你三天时间，你有几成把握找到邓昭？”
　　许仪沉默半晌，静静道：“若殿下给我这个机会，那么，七成。”
　　李明庭瞥她一眼，抬一抬手腕：“好了，起来。”
　　许仪站起来，脑子里想的却是进京那日，在叔父家吃晚饭时，叔父语重心长说的那句“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
　　李明庭不再看她，拂袖径直走回案前，淡声道：“你可以走了。”
　　许仪一怔，却看到谢少雍对她摇了摇头，当即会意，默默退出文德殿。
　　看着她消失在屏风后，李明庭看向谢少雍，淡声问：“少雍，以你的判断，邓昭有没有性命之忧？”
　　“殿下，邓昭小姐失踪一事，我一直疑心是司空府中人所做，若是这样她极有可能还活着，”谢少雍道，“但现在，案子看似已牵扯到了您，我怕她凶多吉少……”
　　李明庭眼神一沉，“叫许仪是你的主意？”
　　“殿下，许大人德才兼备，曾经破获板桥客舍一案，查案决狱之能，我有所不及，”谢少雍坦言，“我盼她能助我一臂之力，早日寻到邓小姐的下落。但此案一波三折，实在非我所料。”
　　“也不怪你，”李明庭招来侍从，吩咐他们备马，又转头道，“你随我去御前，拜见父亲。”
　　谢少雍看着他，犹疑道：“殿下……”
　　李明庭低头整理袖口，有侍从为他戴上金冠。
　　“在父亲面前，你直陈案情即可，我自有分寸。”

　　每日散值都是正午之后，而下午时分是面圣的最好时机。当今天子李潜在位的前二十年，堪称一位勤政的明君，但这些年因为年纪渐大，日渐懒散，加之太子年长几位宰相十分勤勉，也不太处理政事，倒是更愿意用这个时间合宴会或者游玩。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当今天子李潜身着一身窄袖劲装，正在校场射箭，二人到达时，恰好看到一支长箭从直飞出去，正中百尺外的靶心。
　　“父亲好箭法。”
　　“陛下。”
　　年轻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引得当今天子李潜侧头，视线落到李明庭身上，又在谢少雍身上短暂一停。
　　“起来，”李潜顺势把手中长弓递给李明庭，笑道，“这是工部送来的新弓，三郎，我来试试。”
　　李明庭站起来，也不推诿，接过李潜手中长弓，轻轻颠了颠——这把新弓分量结实，以金玉为饰；又从侍从手上取了箭，直直将箭射了出去。
　　长箭从另外的角度稳稳射入靶心，紧贴李潜刚刚射入的长箭。
　　李潜满意：“看来你的箭法没有荒废，越发出色了。”
　　李明庭躬身道：“不能跟父亲相比，能得您十之一二已经足够了。”
　　他说这话绝非恭维，李潜的箭法是人所共知的出色，当年征战沙场时，李潜在万军之中曾用一把长弓灭了敌军首脑，箭法赫赫威名。
　　“好了，”李潜笑道，“你二人难得一起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明庭看了一眼谢少雍，谢少雍会意，上前一步，开了口。
　　“陛下，微臣有事禀告。”
　　“你说。”
　　谢少雍躬身，开始叙述邓昭失踪一事的前后因果，“……昨日审问兰芷之后，她招供说，邓昭小姐失踪之前，是去见了殿下。所以今日一早，我们来见了太子殿下。”
　　谢少雍的声音巧妙地嘎然而止，不再叙述，想来李潜也明白这话的含义。
　　此事并不简单。李潜也不简单，一旁的两名侍从接过长弓长箭，又有两名侍从递上手巾，李潜一挥手，所有侍从都退到了十丈之外。
　　“你怎么说？”李潜瞥一眼自己的儿子，随口道。
　　李明庭垂下眼眸：“我虽未太子，亦是朝中之臣。谢少雍查案查到了牵扯到了我，我不敢妄断，因此带他前来面圣，在父亲面前说明真相。”
　　李潜颔首。他对李明庭的态度颇有赞许。
　　“三月初三那日，我确是去见了邓昭，”李明庭躬身，“此事是邓昭托付阿妹主动相邀于我，据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华亭公主可以为证。陛下，您可以唤她前来查证。”
　　“不急，”李潜皱眉道，“你们即将完婚，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婚后说？为何邓昭现在急着要见你？”
　　李明庭身姿恭敬，却垂下了头，他静了一瞬后道：“父亲，邓昭约我见面，是告诉我，她疑心近日内，有人要加害于我。”
　　“啊？！”谢少雍愕然之极，忍不住惊呼一声。
　　惊呼声之后才想起这是在天子御前，马上收了声，又抬眸看向李潜，好在皇帝并未觉得他御前失仪，也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又是一派天子威仪。他踱了两步，视线落在李明庭身上，沉声道。
　　“你详细道来。”
　　“是。”

　　李明庭沉声道：“三月初三那日，我依照时间到了城郊杏林与邓昭见面。我到后片刻她独身一人，策马而来。与她见面后，与我见面后，她说自己是与父兄一道出游，不敢离开太久，但有要紧事不得不告诉我，又请我屏退左右。
　　“随后她道，她几日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有人要加害于我，醒来后觉得心神不宁，总是疑心近日内有人要加害于我，因此恳求在婚前见我一面，提醒我小心提防周遭事物。”
　　“噩梦？”李潜皱眉：“梦中之事岂能当真？只怕邓昭意有所指。”
　　李明庭颔首：“父亲所言极是。她忽然说出这种话，让我十分诧异，询问她是否知道什么线索，究竟是谁要加害于我，从何种方式加害我，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但任我如何逼问，她始终不答。
　　“她态度遮掩，让我着实生气，连‘不娶她为太子妃’的话都已说出口，可她却回我‘只要殿下平安，我不做太子妃也不算什么’。
　　李明庭语气渐缓。
　　“我二人不欢而散。我留她在杏林，策马回宫，并不知道她失踪一事。直到今日谢少雍来到东宫提及此事。
　　“这几日，我都在想如何解决此事。邓昭说有人要加害我，想来不是空穴来风，但她一无证据二无证人，只说是‘噩梦’，我亦奈何不得。我们自幼相识，还有婚约在身，总不能对她严讯逼供。我乃一国储君，怎会凭着她的一面之词就草木皆兵，疑心重重。
　　“但此事也不可不防，因此我回宫，命人暗中查访身边人物，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后再禀明父亲。但事发至今也有五日，东宫尚无线索。”
　　李潜沉思着在原地踱步，看来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谢少雍，你以为如何？”
　　“陛下，邓昭小姐失踪一事，印证了殿下的话——邓昭小姐碰巧知道了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同时，有人希望邓昭小姐不再开口说话。”
　　“不论是谁意图加害储君，都当诛三族。此案必要彻查。我写一道手谕给你，可随时进宫面圣，调动禁军诛杀逆贼。”
　　“多谢陛下。”
　　“邓昭已经失踪，她的话不能当做妄言。今日开始，除了彻查东宫诸人之外，东宫防卫要加强，”李潜看向眼李明庭，“你应该有数。”
　　“多谢父亲。”
　　谢少雍道：“回陛下，邓昭失踪一案，我也请了大理寺丞许仪相助查案，她助我良多。”
　　“许仪？”
　　大理寺丞是从五品的官员，其任命并不需要皇帝的旨意。大概是皇帝觉得许仪这个名字陌生，谢少雍于是解释道：“许仪是许相的侄子，之前为云中长吏，因为在板桥客舍谋杀案中立下大功，今年二月入京为大理寺丞。”
　　李潜缓了缓脚步，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她，又一个云中许氏子弟。”
　　谢少雍颔首：“正是。”
　　当今天子抬首看向天空，缓缓开口：“不错，她是合适的人选，可为你查案的副手。”
　　李明庭看着父亲，道：“父亲可要宣她觐见？”
　　李潜也不答话，大步离开猎场，行走时带起了一阵风，李明庭谢少雍跟在他身后，随后听得皇帝陛下威严的声音。
　　“不，暂不必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