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日与暗月》郁册

1、登岛（2022）

　　“岛上的老房子好像要出售重建了。”
　　汤平盛说这话的时候，汤斯淼正低着头在绿色软件上浏览西川市的房源信息。

　　闻言，她滑动屏幕的动作顿了一下。
　　本来，他们正在说买新房的事情，这个时间点汤平盛突然提到老房子，她有点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

　　正好这时候奶奶叹了口气，汤斯淼便顺势问：“怎么了这是，一把年纪的，还叹上气了？”

　　杨翠兰捏着衣角的手指不停地搓动，笑得局促：“我听说岛上这些年的变化很大，有些感慨而已，毕竟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奶奶的小动作被汤斯淼尽收眼底，再抬头观察面部，老人垂着眼眸，神色中难掩低落。
　　犹豫几秒，她试探着说：“要不就这两天，我带你和爸回去看看吧，我也有些怀念以前了。”

　　“欸……算了吧。”杨翠兰拒绝，汤平盛坐在一旁也齐齐摆手。
　　问及缘由，却不愿意说。

　　在她再三的追问下，汤平盛终于说出原因：“以前去岛上是回家，现在过去却是做客，心里有落差，怪不是滋味的。”

　　这话听得汤斯淼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无论是当初从南旺岛搬走，还是后来卖掉老房子，原因其实都和她有关。

　　眼见着，明后年奶奶的年龄就迈要进八十大关，汤平盛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叶落归根的年纪，却还因为她离乡背井，远离故土漂泊，实在是为人子女的不孝。

　　晚些时候，继母和妹妹买菜回来，汤斯淼把两人拉去一旁。
　　询问一番后，她得到的结论是，奶奶和爸爸虽然从没明确说过想回岛上生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提及南旺岛的次数是越来做多，话里话外的表述，并不难听出他们对老家的想念。

　　这还不够，她又追问，如果可能的话，愿意留在西川养老，还是回南旺岛。

　　继母听出她的意图，笑着回了句，南旺岛挺好的。

　　六个字，让汤斯淼心底生出无限亏欠。

　　这些年，她循着自己的野心一路前行、一路丢弃过往，从未想过，自己拼命逃离的南旺岛，其实是亲人们回不去的故土。

　　所以才会在因为自己爬不惯六楼，便自顾自地要给他们换有电梯的高层，才会看不出家人眼中的勉强，与欲言又止里对南旺岛的想念。

　　考虑了两天，汤斯淼决定回南旺岛一趟。
　　奶奶和爸爸年纪都大了，岁月不等人，送他们回岛养老的事，宜早不宜迟。

　　-
　　烈日炎炎，石铄金流。
　　七月中旬，正是家长们带着孩子外出旅行的高峰，南旺岛作为近些年声名鹊起的网红海岛，更是人满为患。

　　汤斯淼挤在排队的人群中，捏着张薄薄的船票，等待检票上船。
　　249元的贵宾舱船票，89元的登岛费，共328元，这是她此次上岛的花费。

　　当初卯足了劲想逃离南旺岛的时候，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只能以游客的身份回来这里。

　　本来，她买的是时长一个小时的轮船，不仅航行时间短，售卖的座位也更少。
　　但是凌晨突然起风，海上不平静，所有登岛的快船都被取消了，她只能改乘坐两个小时行程的大船，和乌泱泱的游客一起，挤在拥挤的码头上。

　　好不容易登了船，空调底下还没享受多久，陆陆续续地，船舱内部的游客们开始出现晕船反应，四面八方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污秽的味道，渐渐在船舱内散开，汤斯淼实在无法继续待下去，起身出去透气。
　　甲板上人不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拍照、聊天，她找了个空档，撑着栏杆远眺。

　　许是独自待着的时间长了些，有人过来搭讪，“一个人过来玩的吗？”

　　偏头看过去，说话的是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不是大众脸，但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汤斯淼兴致不高，懒洋洋地回了句：“差不多吧。”

　　小伙子话倒不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
　　男生说自己是南旺岛的原住民，在岛上开了家民宿，还说她要是还没订住宿的地方，晚上可以住他那里，经济实惠。

　　汤斯淼并不打算在岛上过夜，笑着回绝了，男生不死心，又问：“能不能加个微信？”
　　这次没拒绝，此行回岛办事，认识位原住民，说不定真的能帮到她什么忙。

　　很快，好友验证消息发了过来：卢川。

　　名字有点熟悉。
　　汤斯淼眯着眼睛看他，隔几秒，将眼前的男人与记忆中的男孩对上了号。
　　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是卢勉的堂弟吧。”

　　“欸？”男生惊讶地看向她，笑着点了点头。
　　转瞬间，又因为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神情变得不自然。
　　迟疑好久，才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不会是我哥的某一任女朋友吧？”

　　“哈哈哈。”汤斯淼乐了，不禁去想，卢勉这些年是谈了多少个女友。
　　她本想逗逗面前的男生，想想又算了，毕竟小时候仗着大他几岁，没少指使他给自己跑腿，便如实说，“我是汤斯淼。”

　　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让卢川愣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位清纯婉约，又隐隐透出几分妩媚的女人，渐渐将她的五官，与当年南旺岛上那个无人不晓的乖张女孩，重合在一起。

　　很快，他收起惊讶，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斯淼姐，好久不见啊。”
　　又尴尬道，“我居然没认出来你，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汤斯淼并不在意，笑着摆手：“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要是一眼就认出我来，才不正常呢。”
　　毕竟，他们全家搬离南旺岛时，眼前男人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一晃十二年过去，都冲初中生长成了大人。

　　卢川挠挠头，偷偷地打量她，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些年真是一点你的消息都没有，过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阳光太强，汤斯淼被刺的睁不开眼，眯着眼向远处看去，朦胧雾气中，透出南旺岛淡淡的青色轮廓。

　　她不想说太多自己的事情，指着远方的海岛，打哈哈道，“听说南旺岛现在发展的很好，正好在附近，我就回来看看，顺道办点事。”

　　“这些年岛上变化挺大的，你肯定会很惊讶。”

　　汤斯淼收回视线：“嗯，正好问你些事。”
　　此行回岛是为了买回老房子，决定做的匆忙，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这块的信息，他开民宿的，估计对岛上房屋交易的事情有所了解，正好问问。

　　卢川和卢勉一样，是个热心肠，有问必答，
　　遇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打电话问朋友，也要给她个靠谱的答案。

　　闲聊间，时间流逝变得很快。
　　船靠岸，她是游客，需要检票登岛，而卢川是岛民，从快速通道刷脸后便可以离开。

　　两人在码头分别，一米八的大男生，边跳跃着，边挥着手向她大声喊：“斯淼姐，有空来找我玩啊，我哥最近也在岛上，大家一起聚聚。”

　　循声看过去，碧海蓝天做底色，阳光白云在他的周身涌动，这画面很难不让人动容。

　　一个热情开朗的大男孩，用闪闪发亮的目光向她发出邀约，按理说很难拒绝，但汤斯淼笑的却很勉强。
　　她说，“再说吧。”

　　那年仓皇出逃、举家搬迁，南旺岛早已成为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她还没准备好，去和那些没能好好告别的人，再次相见。

　　-
　　码头上停了很多载客的电瓶车，汤斯淼随机上了一辆，直奔北漓村村委。

　　与记忆中破败的小平房不同，如今的村委是一栋崭新的四层楼房，阳光的照射下，陌生又耀眼。
　　许多十来岁的小孩们聚在门前的广场上打篮球，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而她小时候，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天，村委总是冷冷清清。

　　推开玻璃门，汤斯淼进入接待大厅，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两个正在聊天的工作人员外，没有其他人。
　　她坐在靠近门边的接待位置上，轻声询问：“你好，我想了解一下岛上自建民房买卖的手续问题。”

　　工作人员是个寸头男子，看着年纪不大，扫了她一眼说：“你是岛民吗？”

　　“啊？”汤斯淼没明白这个问题的意图，愣了片刻，照实回答，“我在岛上长大的，不过后面户口迁走了，算是吗？”

　　“那不算，自建房买卖涉及宅基地的所有权变更，你这种情况只能租赁。”男子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这才明白过来，赶紧补充：“我家里人的户口还在岛上。”

　　“哦，那可以，买卖双方填好申请表交来村委，我们会向上面申请。”男子盯着电脑屏幕，并不看她，继续问，“表带了吗，给我就行。”

　　她摆手：“没有，我今天只是先过来了解一下。”

　　男子瞥了她一眼：“这种信息网上都能查询的到，不用特意过来询问。”

　　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不耐烦，汤斯淼撇撇嘴，没多说什么。
　　她将目光落到桌面上的村民通讯录上，试探着问：“其实我还没联系上房主，不知道村委这边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呢？”

　　话音落，男子偏过头，皱着眉上下打量她，心想这人真搞笑，房主都没联系上，居然已经开始问买卖的事情了。

　　“可以吗？”她追问。

　　“不行。”对方冷冷拒绝。

　　汤斯淼挠挠眉毛，继续解释：“其实我要买的那间房子就是我以前的家，早些年因为一些原因卖掉了，现在听说它要被现房主再次出售，所以就想买回来给家里人养老的。”

　　男子看看她，表情有所松动，她赶紧接着道：“你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那行吧。”男子松口，但眼睛转了转，又慢腾腾地开口说，“不过现在早班已经结束了，我要去吃饭，你下午两点再过来吧。”
　　他边说话，边起身收拾东西，等话说完了，人也到了后门边。

　　等汤斯淼再反应过来时，接待大厅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得不说，下班是真的积极……

　　算算时间，距离下午上班还有近两个小时，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她决定去老房子那里看看，万一可以直接遇见现房主，能省不少事。

　　沿着环岛公路走了一会，绵延不绝的海岸线在远处与天空交汇，长长的堤坝延伸至海中很远，与远处的风车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画面。

　　汤斯淼忍不住感慨，今时今日的南旺岛，与她记忆中的小破岛，真的有着天壤之别。
　　她离开的时候，不说公路，南旺岛上连水泥路都没几条，至于什么堤坝、风车，更是不存在的。

　　而且，除了路不通外，那时候岛上还有个致命的缺点——一年中，时不时的就出现需要限水限电的日子……
　　一塌糊涂的基础建设，连人的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又谈何欣赏美景。

　　二十多分钟后，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
　　汤斯淼握着手机，看着记忆里自己家的门牌号风中凌乱，她家怎么成餐馆了？

　　正是最忙的时间，服务员没空搭理她，到隔壁超市买了瓶水，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前些年，村上把门牌号打乱，重新排序过。

　　摇摇头，她觉得好笑又无奈，十几岁时虽讨厌岛上的一切，但也熟悉岛上的一切。
　　不曾想，如今回来，竟连家都找不到了。

　　一时间，汤斯淼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内的房屋变得零落，路上的游客也开始变得稀少。

　　海岛天气多变，登岛时还是烈日当空，几阵大风儿刮过，天空极速变暗，再寻不见太阳的踪迹。

　　探着头前后看看，这才发现，路上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影，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走。

　　正犹豫着，天边亮起一道闪电，几秒后，巨大的雷电声，轰隆隆地，于高空中传来。
　　随即，汤斯淼感受到，有雨滴开始降落，回忆了一下，来的路上根本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她只能选择向前跑。

　　然而，找躲雨点的速度，到底还是没雨变大的速度更快，从雨滴落下算起，到雨线细密成帘，前后不过就一两分钟的时间。
　　饶是她已经看见了前方有个公交站台，但仍然躲不过被倾盆大雨淋湿的命运。

　　这时候，一辆车牌号77777的汽车从她身侧急驰而过，汤斯淼羡慕又嫉妒的瞥了眼，没好气地嘟囔道：“真没风度。”
　　看见美女落难，也不知道停车，施个援手。

　　-
　　几分钟前。
　　黑色宾利内，副驾上的助理，透过后视镜，偷偷地打量起后排的老板。

　　按理说，男人高挺鼻梁与朱红薄唇，搭配上那双桃花眼，本该是一副温柔深情那模样，但因其眼底常年蒙着一层冷冷雾色，生生弱化了眼睛自带的风情，反而更显凌厉。

　　这会应该是累了，男人眯着眼靠在椅背上，脸上现出几分疲态。

　　杜丰德其实一直不明白，公司总部又不在西川，旅游开发也不是他们的业务重心，为什么这些年，在处理完岛外的事情后，老板总是要第一时间就回到南旺岛。

　　今天也是这样，前天才刚从燕京飞回来，先是赶去与邻市领导见面，然后又现身行业大会，上午的论坛结束后，饭都没吃，马不停蹄地就往回赶。

　　也难怪公司里会有那个传言，说是老板在南旺岛藏了个女人，所以才总舍不得离开。

　　以前，杜丰德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但是给陈玄当助理的这几年，他发现，每次来岛上，老板不是在办事处的会议室里开会，就是在那个老旧的自建民房里加班。
　　什么金屋藏娇，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正想着，后视镜里，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杜丰德一惊，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

　　助理的这些小动作，自然没能躲开陈玄的视线，但他没多说什么，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连轴转的行程，实在是让人疲惫不堪，自己都如此，助理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本想趁着坐车的功夫小憩一会，但暴雨骤降，落在车顶上啪啪做响，难以入眠。

　　偏头看向车窗外，如注的大雨里，一名女性正向着前方的公交站台狂奔。
　　陈玄扫了眼，那身形实在有点像她，瞬间有些恍惚，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前排，杜丰德正啃着面包，听见老板的声音，尴尬地应了句：“有点饿了，这个是早上没吃完的。”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陈玄没立刻回答。

　　杜丰德以为是老板也想吃，匆忙回头解释：“只有这一个，怪我考虑不周。”

　　隔了两秒，陈玄扯扯嘴角，自嘲道：“没事，我有些走神而已。”
　　听说她回国了，竟看谁，都觉得像她。

　　虽然老板没怪罪，但助理缩缩脖子，还是将面包收了起来。
　　大意了，居然在老板面前吃独食。

　　车辆继续行驶。
　　路口转弯的时候，鬼使神差的，陈玄偏头又看了那人一眼。

　　倏地，他的脑海中冒出无数个画面。
　　时光荏苒，回忆长河漫漫，思绪最终定格在了两人正式认识那天——

　　他费劲地将溺水的女孩从海里拖上岸，累的瘫在沙滩上时，女孩笑着睁眼。
　　他焦急地问：“没事吧？”

　　女孩却不紧不慢地盯着他看，湿漉漉的眼睛里，透着细碎闪亮的微光。
　　良久，她说：“我叫汤斯淼，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又补充，“其实我没溺水，见到是你过来，便装了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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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如潮水般涌现，那种对过往的无力感，几乎要将陈玄吞噬。
　　他觉得头疼，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两秒后，安静的车厢里，响起男人矜冷清隽的声音：“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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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哈喽，好久不见，郁某带着淼淼和陈玄回来啦。
破镜重圆一般都有现在和过去两个时间段，这次尝试着把过去与现在并行叙述，所以可能会有一点点混乱。
不过请放心，时间段交叉的不会太频繁，大家可以根据章节标题的年份来判断时间点，还请大家多多喜欢，温柔指教，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