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80、第 80 章

　　好在两厢交接清楚了，为避免和元将军的军队遇上，庄异的队伍悄没声息先行一步。
　　离开坞州城，走了很远还能瞧见潜戎山依旧威严屹立不倒，沿着雪山融化的河流一直往南，走走停停，又过了一片寥无人烟的戈壁，才在几日后重新见到了热闹的集市。
　　如今了却了一桩心事，元淇心中倒也坦然。
　　她是洒脱的女孩子，从没有被小情小爱绊住手脚的说法，既然糖宝宝放下了，那她再多的回忆都都撒开了，她是信守承诺的人，这么些日子也算是苦心孤诣等他一场，是他有的别的念想，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她没什么对不住的。
　　这样一想，她倒也并不十分难过。
　　没有歇斯底里闹过哭过，反倒是整日都是安安静静的。
　　这一点倒也叫庄异放心，搜肠刮肚，想了一些安慰她的话反倒没有说出口。
　　可若真叫他安慰，他又能说什么呢？自己身无长物，笨嘴拙舌就算了，还被一个女骗子骗得团团转，那些安慰的豪言壮语恐怕是半句也不能叫人信服。
　　其他人在路边堆起小石堆烧水，庄异便支起马车上隔板，一行人制作着简便午餐，热汤就着馒饼，再加一小撮咸菜就是今日的一餐。
　　隔着帘布，元淇看得后背发凉，已经吃了好几日的干粮馒饼，她觉得除了舌头干涩麻痹以外就连脑子里都充斥着粗糙的面粉味。
　　她感到深深的恐惧，也不知道是对面饼，还是对接下来还要吃多日的面饼。
　　元淇终于忍不住叫住了正在掰面饼的庄异，“庄大哥……”
　　庄异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瞟了她一眼。
　　元淇忙堆上笑脸，往前挪了一点，“庄大哥！”
　　这些日子她倒是难得露出笑模样儿，庄异见她笑得怪异，便停下来，“你要解手？”
　　还以为自己挡住了她下马车的路，说着便连忙端着食盒避开，声音有些大，动作也实在粗鲁。
　　元淇顿时面红耳赤，“不是不是……”
　　庄异又将食盒放回原处，这才问道，“你要做什么？”
　　元淇看了一眼不远处偷笑的卫兵，咽了咽口水，“这一路上大家照顾我实在辛苦，要不然这样吧！我看就要接近城镇了，咱们今日就别吃这个了，晚上到了城里就吃顿好的吧？！”
　　其他军官大概也是吃腻了这个，一听元淇发言，眼睛顿时都亮了一亮。
　　庄异手上动却作未停，“其实吧，陛下他……没给那么多银两……你有银子吗？”
　　元淇心中暗骂了句步沨抠门，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衣兜，最后还是笑着说道，“你也知道当时我出来得急，也没带什么银两，这钱也不是一定要从公中支出的，要不然你先垫付，回了上京我再还你？”
　　庄异心中笑了一声，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元大姑娘，不是我不想改善大家的伙食，是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再说了，你一回了上京就回元家去了，我上哪找你还钱？”
　　“你再想想，你自己这一趟都是偷摸跑出来的，我去元家要账不等于将你出走的事情公之于众吗？我现在连军衔也没有，带着你东躲西藏，一路上连驿站都不敢住，我可得罪不起元大将军，还有你阿娘，谁不知道邵夫人她是个厉害的，到时候我上门要账，她还不提刀枪打杀我吗？”
　　元淇急道，“我阿娘也不是混不讲理的人……那我总有出门的一日吧？到时候我一定还你！”
　　庄异皮笑肉不笑，倒不是他对元姑娘那么苛刻，确实是他们这一行人囊中羞涩，几个大男人凑不出个大子。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叹道，“陛下叫我们几个保护姑娘，可姑娘却对我们百般不满，既然如此……元将军班师的队伍就在咱们后边，不若咱们等等他们，明日他们来了，姑娘也好去那边……”
　　元淇顿时泄了气，“打住！打住！”
　　找老爹？
　　她怎么敢！？
　　庄异不理会她，继续说道，“这样也好，眼看着边境上又要打起来了，你去元将军那里，他们人多，也好保护你！”
　　她气丧极了，这回彻底蔫儿了。
　　连忙叫停庄异的喋喋不休，“行了行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憋憋屈屈，可庄异却对着她呲牙笑，“姑娘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好了吗？”
　　像一拳打进棉花里，元淇有气没处发泄，最后只得默默放下车帘儿。
　　她今时今日这个鬼模样，以什么理由出现在阿爹面前，这不是作死吗？
　　这一趟偷偷摸摸，阿娘现在该急死了，她回去一定会被吊起来打死，就算不死，等阿爹回了上京又是一顿毒打，哪里还有机会还庄异的钱呢？
　　好不容易松泛下来的心态，被庄异这么一说，又立刻晦暗起来。
　　马车逼仄狭小，但好在能容纳她小小的身子，掐一掐腰围，这些日子好像瘦了一些，以她的性子，若不是怕被军中熟识的叔叔们认出来，她才不愿意蜷在这小小的马车里。
　　这个广漠的戈壁，该是策马扬鞭，随意畅快才好！
　　唉，可惜了……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他却做了别家的郎君。

　　皇宫里的日子倒也不无趣。
　　从前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整日将“打杀”挂在嘴边，宫人们笃定他是个刻薄寡恩的，平日里在殿中伺候轻易不敢靠近。
　　可自打小冉儿到了奉华殿，对这个“特别女官”宫人们仿佛有了新的趣味。
　　她似乎很怕皇帝，可行为举止又不怕皇帝，像是佯装出来一副怕他的样子，偶尔吵吵闹闹，可架不住两人感情好，没说几句便又和好处如，就算一起说话时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也并不影响心意相通。
　　两个人独处时常常语笑嫣嫣，看样子陛下外厉内荏的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逗趣儿罢了。
　　小冉儿性子温和，讲话不紧不慢，又熟知上京的人文风土，外命妇进宫请安两宫太后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便常常趁皇帝上朝的空档将她召去说话，因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外命妇们对她倒也客气。
　　可每一次她一走开皇帝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往祥曦宫要人。
　　太后觉得面上挂不住，步沨却不觉得难堪，每每还扯出十分拙劣的理由，说自己东西不见了，来问一问小冉儿。
　　起初外命妇们见了陛下都是惊慌失措的，后来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步沨毕竟是各位婶婶姨娘看着长大的，大家私下里都说，他的性子乖张，把这姑娘眼珠子似的护着，要不是他还在热孝期里，以他的性子，大概是会纳了这位祁姑娘吧！？
　　说起也是唏嘘，先帝驾崩，好多事儿便生生给耽搁了，各家的嫁娶都得延后，大家伙儿搬到上京还没热闹过呢！
　　就连皇帝的婚事也不例外，只在从前还是太子时便有过一些流言，说元家长女元淇会做太子妃，后来悄没声儿没了动静，也未再提册封的事。
　　仔细回想起来，元淇近来确实低调了许多，一来许久没跟着邵氏进宫，一问便说是因为元将军外出她在家中料理家事；二来上京城里的活动，谁家的家宴她也不爱参加，想来是收敛了性子。
　　两个姑娘面容确实是有相似之处，可性子不大一样，两位姑娘若一比，大家大概会更喜欢自幼看着长大的元淇，做皇后还得是知根知底，桑阳地方小，元家和自家或多或少有些姻亲羁绊，说到底算是半个自家人，往后也好照顾着自家女儿。
　　可这祁姑娘，好是好，却不知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长得又美，性子又好，与大家关系还生疏，这样的人当了皇后，往后的好处还不知道会落在了谁家？
　　太皇太后年纪大说了一会子话便疲倦了，回了和光堂早早地歇下。
　　送走了外命妇，只余下太后和小冉儿还在研究方才她们说的美颜方子。
　　小冉儿坐在太后对面，面上带着甜甜的笑，并没有穿寻常宫人的服饰，澡红色的褂子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老气，不像那些外命妇们一样满头的珠翠，就只插了一只素雅的玉钗。
　　她原本就是慢条斯理的人，如今更是不紧不慢的。
　　步沨喝着茶有些不耐烦，云意姑姑早瞧出来他眼中的不耐，于是便对太后提醒道，“陛下要找祁姑娘说事情呢，太后娘娘有什么闲话儿明儿再找姑娘来说也不迟。”
　　一听明日还来，小冉儿还没回过神来，步沨顿时又不快了。
　　放下茶盏，“算了姑姑，叫她有什么话今日一并说完，省了小冉儿明日后日整日的往祥曦宫跑，小冉儿倒是性子好、从无怨言，倒落了奉华殿一大堆事项无人打理……”
　　步沨走进祥曦宫开始，太后忙这忙那，如今终于拿正眼看自己儿子，她挑挑眉，“能有多忙？阖宫上下那么多人，就指着小冉一个出挑的不成？”
　　“倒也不是。”
　　步沨道，“太后知道，小冉儿于儿子，就如同云意姑姑于太后一般，是半日也离不得的，儿子也要问太后，难不成这阖宫上下找不出一个比小冉儿更出挑，更合太后心意的女官？太后若是执意如此，往后便由祥曦宫来支付小冉儿的月钱。”
　　他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太后曾有想送小冉儿出宫的“前科”，他不得不防。
　　云意掩嘴笑，对他耍无赖一时无奈得很。
　　太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时局动乱，旁人我不是信不过吗？小冉是你挑的人，我这不是看好你的眼光，也想亲近亲近嘛！”
　　皇帝嘴巴坏，常常损人利己，可太后认可自己的眼光，实则心头熨帖。
　　从前可没见你对谁分不开离不得，太后轻推身边的小冉儿，调侃道，“有人来请你回去，你道如何？”
　　小冉儿早习惯步沨这样冷嘲热讽，也见惯了他们母子儿子争锋相对，笑着站起身来回话，“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心疼我呢，这小冉儿哪能不晓得？不管是在祥曦宫陪娘娘，还是在奉华殿伺候陛下，小冉儿都是愿意的。”
　　步沨侧目瞧她，她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字字珠玑，说得没有一丝丝违心，甚至连眼风都没扫动一下。
　　她道，“什么月钱不月钱的，陛下说这个多见外，只要太后娘娘高兴，小冉儿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太后和云意对视一眼，表示十分满意。
　　倒是步沨心生怀疑，这家伙跟了于桑几日，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既然如此……”步沨微扬起头，他指着渐沉的天色，说道，“你耽搁的活计也叫他们不要做了，等你伺候完太后回去再做吧！”
　　小冉儿的笑意果然立刻僵在脸上，眼中明澈的光亮也立刻黯淡下来。
　　她不禁脱口而出，面对步沨道，“那要做到什么时候？”
　　知她当真了，步沨又故意逗她，“原以为你来祥曦宫是心甘情愿的，原来不是。”
　　小冉儿无意识撅了嘴，这才将目光投向殿门口站着的人——内廷内官副总管于桑，可于桑远远地垂着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这……
　　她脑子里不禁跳出于桑前几日教她回话的情形来——
　　“你是个直肠子，这太后和皇上问你话，可不兴想到什么说什么，得在肚子里绕着弯儿说出来……例如陛下说你辛苦了，你可不许立马将功劳应承下来，你得说‘是陛下您的点子好，陛下随意指点便令小人醍醐灌顶’……”
　　“又例如，你近来常去祥曦宫，太后娘娘待你亲厚，你也不能持宠生娇，还须得实实在在将本分做好，旁人夸你好，那是陛下调教得好，夸的是陛下，与你并不相干。”
　　她也不是很懂，但是觉得于桑说得很对，步沨有时间就是喜欢听她说违心话。
　　但是她记得当时于桑只教了上半句，没说接下来该怎么回答。
　　好在她平日在奉华殿住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要做，无非就是每日陪着步沨写字、陪步沨用膳、陪步沨散步……
　　小冉儿脑子有点乱，步沨的意思是她从奉华殿回去之后还要接着陪他写字、散步、吃东西？还是说她当时开小差没听清于桑说的后半截话儿？
　　见她懵懵的样子着实可爱，显而易见她刚刚的回话的确是有人教的，她心中实际作何感想他们竟也猜不到。
　　太后不忍心叫步沨继续欺负她，又命女官取来一个木匣，叫他们带回去，“好了好了，小冉实诚得很，你就别逗她了。”
　　小冉儿似是知道匣子里的东西，眼睛亮了一亮，赶忙乖乖巧巧谢恩接过。
　　太后很是欣慰，“这是乔家今日带来的秋梨膏，虽然寻常却最是润肺，小冉说要带回去的。”
　　步沨讶然，“……奉华殿什么好物没有，值得你这样巴巴地要东西？”
　　小冉儿孑然捧着匣子，有些委屈地抿着唇，却又不服气对着他直瞪眼。
　　太后有些气恼，云意姑姑忙上前解围，“小冉姑娘惦记着陛下的旧伤，陛下却还挑三拣四，真是白费了小冉姑娘一片好心。”
　　步沨脑中“嗡”了一声，他倒是忘了，“我……”
　　他肺上还有旧伤，每每天气转寒凉他就会咳嗽不止。
　　他的脸蓦地一红，对小冉儿满是歉意，“劳你有心记挂着，我倒是忘了……”
　　太后借故与云意说话，“云意啊，咱们该做的也做了，再不开窍便是他命中该有这一难。”她说得大声，见步沨还发愣，便又指点了几句，“快去吧！现下出了宫门往玄武湖走，还能瞧见宫中有名的秋日盛景呢！”
　　“咳咳……”
　　步沨随即咳嗽了几声，也不知道是真咳还是掩饰内心的慌乱。

　　从祥曦宫出来，天已然逐渐灰暗，黄昏悄然降临，变幻万千的云彩把天空织成了一幅画卷，后逐渐变暗，像是被浓墨点缀；深秋的水芝台依然秀雅，岸边的独柳，倒映在玄武湖中，成了一副生动的剪影。
　　两人沿着玄武湖慢慢走，他也放慢了步伐。
　　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功夫，像是故意迁就她的步子，叫她有时间左顾右盼欣赏风景。
　　他总记挂着她，一想起她的没心没肺，心中难免气恼，她倒是好，和旁人好像就有说不完的话，与他总觉得是隔了一层。
　　有点想念从前叽叽喳喳的小冉儿，总是围着他打转转儿的小冉儿，如今倒也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他回过味来，她的热络和笑意总觉得差点意思。
　　步沨咳了一声，“刚刚那些话是谁教你的？怎么也学得四五不着六？”
　　小冉儿不自觉便望向于桑，于桑赶忙回避她的视线，心中大叫一声“完了”，险些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路边的碎石上。
　　“四五不着六是什么？”
　　步沨停下脚步，他站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最后一缕残阳的光彩落幕。
　　他有些赌气，“横竖不是夸你！”
　　看他的神情，她也意识到这句不是在夸人。
　　小冉儿“噢”了一声，眼中狡黠一闪，立刻堆满笑上前回话，“怎么就不能夸我呢？我做得不好吗？那些话实打实都是我的真心话，哪里就是旁人教的呢？”
　　他歪着头看她，她也正满脸的诚意望着他，分不出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