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9、第 79 章

　　窦蛟也算是两头卖命的人，收了庄异的好处，又经不住元淇的央求，便又去找了糖饱饱，使尽了浑身解数，好歹最后糖饱饱还是来了。
　　大概震慑于元淇那句“他不来我便不走”，糖饱饱生怕情况生变，便有言在先，双方见面地点须得是在坞州城南的驿站，元淇与他见完面之后必须立刻离开坞州，如果元淇不答应，那他绝不露面。
　　出了驿站还要往南，那便是回上京城的方向了。
　　就算元淇不想走，他恐怕也会想办法通知住在驿站的其他龙骧军，到时候元绥知道了，他一出面，便由不得元淇说不走了。
　　元淇大概也意识到他这样决绝，是想赶自己走，她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打点行囊的。
　　就连庄异见了，也觉得着实有几分可怜，但不妨碍他为步沨尽忠的心思。
　　“我说姑娘你别苦着脸，你说说你，就连‘你要见糖饱饱’这样无理的诉求，陛下也答应了。如今谁对你好，你也该心中有数了。”
　　元淇没吭声，心中又默默骂了步沨两句，若不是他嫉妒糖饱饱，糖饱饱想必是不会离开上京的。
　　庄异知道元绥的部分队伍驻扎在坞州城南，城南驿站再往南五里有一处小山坳，山坳之间有一条青绿的小河，元淇等人避开驻军在此等候。
　　到了那一日，庄异一行人一早便等在官道边，官道旁是一条小河，潜戎山上的雪融化了便汇成一条条沟壑，无声无息地从山上流下来，水清如玉，彻骨冰凉。
　　戈壁之上刮过生硬的风，刮过小河便在那边放肆地卷起黄沙，引得风沙漫天，而小河依旧稳稳当当，犹如一条碧玉腰带一般，生硬地分割开这片戈壁和黄沙。
　　伴随着逐渐升高的日头，生知气氛凝重，众人都不敢说话。
　　唯有元淇侧耳听，干冽的风声着潺潺的流水声久久地回荡，生生吹进她的心里，吹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于漫天黄沙之中策马而来，再见到他时，元淇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自从上京一役糖饱饱失联之后，她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毕竟攻陷上京会有人员伤亡，就连步二哥都中了流箭，糖饱饱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无父无母，天生天养，若是他真的为大衡捐躯了……
　　她曾悄悄与邵氏交过底，她要让阿爹认他做干儿子，将他的牌位供奉起来，逢年节庆也该有人想起他这个人。
　　按理说他与步沨是兄弟，步沨当了太子他的处境亦不会太难，可军中查不到他晋升或贬谪的踪迹；她和邵氏私下也打听过，可他就好像上天遁地一般消失得毫无踪迹。
　　听到步沨说他还活着，她已然觉得一切都是万幸，能活着就算是好的，他在哪来活着，和谁在一起，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驭马的技术一流，马儿也温顺听话，操控着马从河对岸过来，马蹄溅起清澈的水花，飞流到他玄色的龙骧军披风之上。
　　众人才渐渐看清是他，坞州的风沙大，他晒得肤色黝黑，多日在边境行军让他面孔变得瘦削，军装下的肩背依旧笔直挺立，唯独那双黑亮的眼睛，依旧如鹰隼一般锐利。
　　庄异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从前当糖饱饱是自家大哥一般，虽然他现在的心向着步沨，可这般情形下见了面，他依旧觉得很开心，远远地开始便挥手。
　　马蹄没入戈壁悄无声息，糖饱饱面沉如水，双唇紧抿，细细辨认河边的人。
　　“庄异？怎么是你……”
　　糖饱饱见了庄异，自然也觉得亲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他当初可是一心要回老家侍奉老母的。
　　庄异高兴地迎上去，“是我！糖大哥！”
　　糖饱饱下了马，近看神色却有些倦怠。
　　他一面与庄异寒暄，一面搜寻元淇的影子，“不是说有要紧事找我？”
　　只见一个体貌较小的身影慢吞吞出列，循着他的身影、迎向他的目光。
　　明知道是她，可也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元淇直愣愣地，眸光目视前方，她的目光犹如明月透过层层乌云，照在山间的青松之上。
　　他回过神来时，赶紧掩饰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微红的脸颊和耳朵。
　　她贪婪地望着少年，之前讲过那么多潇洒的大道理，与她而言都是狗屁，她还是喜欢这个微笑如玉的少年。
　　糖饱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一道涟漪，很快便收敛了。
　　她的视线充满疑问，眼神比暴晒了一整日的黄沙更加炽热，他目光一触，便心虚地缩了回来。
　　大概是碍于有人在场，两人都不说话，庄异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只觉得他们两人瞧来瞧去目光过于炙热了，于是主动出声打破沉默。
　　“元姑娘，这么大老远来一趟，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糖大哥说？”
　　庄异心中着急，只盼着她有什么话赶紧说完，他好回去复命。
　　他四下又看了一圈，四面是一片片浓郁的沙丘，树木低矮，倒也没什么地方可避人的。
　　庄异这么一说，糖饱饱便回过神来，面对众人勉强一笑，兜兜转转，他的目光还是落在元淇脸上。
　　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元淇？近来过得可好？”
　　他还是叫她“元淇”，没有叫她“元姑娘”，就是还承认她的，他还和从前一样。
　　元淇忙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明明他就在眼前，她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这下都可以一次性说清楚。
　　可她喉咙却像堵了块什么东西，眼睛憋红了，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说不出来，糖饱饱却有很多话要说。
　　“你是跟元二叔一起来的吗？怎么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是步……陛下欺负你了吗？”
　　元淇不是忸怩的人，他赶紧走了几步，垂下头看她红着眼，糖饱饱眉间尽是疑问。
　　“他若是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找回公道去！”
　　元淇愣了一愣，突然意识到他问的是步沨？
　　步沨一向欺男霸女，如今做了皇帝，更是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拧着眉，总觉得不对劲，不明白糖饱饱为什么一来便这样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糖饱饱看了一眼旁边上看热闹的庄异，略带抱歉，“庄异你可知道？是……陛下做了什么事惹元淇不开心？”
　　庄异赶紧抱着胳膊疯狂摇头，“我只是奉命送元姑娘来坞州，怎么可能知道？”他往一旁走去，心中不平，最后还扭过头来问道，“是你惹元姑娘不高兴了吧？怎么好拉着旁人替你垫背？你做过什么，还是赶紧解释清楚吧！”
　　糖饱饱听出他话里偏帮着步沨的意思，最后无奈一笑。
　　元淇却见庄异扯远，赶紧出声解释，“不关他什么事。是我……”
　　她心中虽有疑问，却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是我要来找你的。上京一役之后我总没见到你，我心中疑问，也私下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没见过你，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便弱了下去，一双晶莹的眼珠怯怯地望着他。
　　“以为我不在了？怎么又找来了这里？是陛下告诉你的……”
　　糖饱饱望着她微笑，一如既往，温柔如风。
　　他总是能找到事情的关窍，他负气离开上京的事原本没几个人知道，知道他行踪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能找到这蛮荒之地，若不是步沨指了方向，他是如何也不会相信。
　　元淇见他还是寻常的模样儿，心中更是不信步沨说的话，随即便大着胆子问道，“有人告诉我你还活着，我便来了。有些事……有些事情我想当面问清楚。”
　　糖饱饱面色坦荡，“你尽管问。”
　　元淇看了一眼庄异，庄异离他们并不远，双手抱着胸故作一副高深的模样来，说什么事不关己，实则竖起的耳朵都要伸过来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这件事总要说清楚的，庄异是步沨的耳目，她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她的柳叶眉细而长，一对眸子黑白分明，又缓了片刻，她才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说道，“以前你说过，你说仗打完了一定回来看我，可我在桑阳等了那么久，后来又到了上京城，你仍是没有来找我。是你从前说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糖饱饱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两人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面对她热烈直白，他慌张整理着自己的思绪，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最后统统化作无奈一笑。
　　怪他没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是他太心急，叫她长久以来痛苦折磨。
　　当初的确不该……不该招惹她的。
　　元淇道，“当初你离开上京，是步沨叫你受了委屈，还是他心胸狭隘容不下你？还是你自己想避开我？”
　　庄异回过头来，这姑娘说话越来越不避人，开口步沨闭口心胸狭隘，她是活够了还是如何？
　　却见糖饱饱轻微地摇头，“与他人无关，是我自己的原因。”
　　他突然转身指着背后的山河，以及远处的潜戎山，潜戎山终年披云戴雪，日出的金辉洒向潜戎山，整条山脉犹如一条金龙一般，贯穿这片戈壁，阻隔开海拉和中原大地。
　　“元淇，你不觉得这片河流山域很美吗！？”
　　庄异也抬头望向焚黄戈壁，铺天盖地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他从不觉得这风景美，他只在这里看到战争和贫瘠。
　　元淇随着他手的方向望向起伏的山脉，这些天她只顾着在焦虑中等待，都未能好好看一看这一片土地——
　　这里的确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山脉千姿百态，戈壁荒凉却充满生机，却又在阳光照射下翻出一股淡绿，潜戎山巍峨，给人一种冷峻圣洁的美感。
　　她迷茫地点点头，“是很美。可是……”
　　这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元淇虽然也是将门出身，却是被元夫人照顾得很好的女孩子，在桑阳那样的后方驻守，没有经历过朝不保夕、流离失所，她有她的天真和鲁莽，她敢爱敢恨，却不能参悟他们脚下每一寸土地的意义。
　　糖饱饱不禁想起了穆九娘，由于穆九娘自小失了母亲，便随穆白生活在军中，四处征战，见惯了生死，她的性子更洒脱，她能明白战争的残酷和无奈，只活在当下，因为她知道这些战士的“明日”不一定会来。
　　糖饱饱低下头看她，“你知道你父亲这次来坞州除了封赏还做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吗？驿站外龙骧军整装肃穆、车如巨龙，是要做什么，你知道吗？元将军是来接战士们回家的，你知道吗？”
　　“他来接‘他们’回家！”
　　他叫了一声“元淇”，眼中闪过悲悯神色，“我们脚踩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龙骧军一代代战士的鲜血，我有无数的战友死在这片土地，有时候我很怕，很怕多年以后我们会不记得他们的埋骨之地，我们的后人会忘记他们为这片土地抛头颅撒热血。”
　　言尽于此，他神情霎那间变得决绝，这一场仗打了十八年，或许还没有结束。
　　元淇愣住，“我不知道……可，你什么时候回去？”
　　原来老爹此行任务如此艰巨，难怪她之前偷偷混入元老爹的队伍，老爹那么生气。
　　圆日升空，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回去？”
　　只有片刻的疑问，他眼中刹那只剩坚决，“元淇，战争从没有结束，战士的宿命是征伐，是守护。所以我此生大概都不会回上京了，我曾发下宏愿，于我有生之年，中原土地绝不允许海拉的铁骑再次踏入！”
　　“糖大哥！”
　　庄异猛地回过脸，直视着这个他一向视为大哥的人，突然声音哑了下去，却发现糖饱饱肩膀的龙跃部徽章尤其扎眼。
　　这是他们曾经一起发下的宏愿，那时候徐中岿还在，路宝安还在，糖饱饱还在龙吟部，步沨也还不是皇帝……
　　元淇瘪瘪嘴，长期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所以你要保家卫国，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是吗？！你说仗打完了就会来元家提亲，你说你要娶我！”
　　那些少年相通的心灵，那些无言的凝望，都是假的吗？
　　他仓促看了一眼庄异，周围都是好奇的眼睛，军中传闻谁没有听过？大概都想看他如何解释罢。
　　糖饱饱眼中一阵错愕，他的解释显得苍白，“那些，是我……食言了。”
　　“可是元淇，有一个人比我更疼爱你，以你你的家世、你的性情，与他原比我般配。”
　　元淇觉得他越说越离谱，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他说的是步沨呢？
　　陛下喜欢元家姑娘这是满上京都知道的事情，而且亲口说过“太子妃须得出自元家”这样的话，并且元姑娘可是陛下登基以来唯一进宫的女眷，谁不知道他们青梅竹马，自小便有感情？
　　仿佛是吃到了天大的瓜，几个人赶紧私下偷偷交换了眼神。
　　元淇不可置信地摇头，“我和他素来不和，这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糖饱饱又恢复了一如既往那副温和的模样，“不若你试想想，凭你阿爹的战绩，凭什么升迁那么快？”
　　元淇张口结舌，“我阿爹素有战功……”
　　这话底气显然是不足的，她也听人议论过，从前元老爹在军中只管些后勤和粮草，哪里比得上那些真刀真枪拼回来的功绩？
　　他循循善诱，“他将那么大的宅子赐给你们？就连元夫人在桑阳来的一众女眷中也渐渐威望颇高，试问，若不是太后透露过什么，那些夫人如何肯以你母亲马首是瞻？”
　　“够了！你我之事大可不必攀扯他人。”
　　元淇实在不想听他说步沨如何好，她自己有眼睛有心，她觉得自己能分辨，步沨对她绝不是糖饱饱说的那种情愫，而她并非听几句好话就会改变对步沨的看法。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要与我了断，便说了断的话，这样往后我见了你尚且敬你三分，可你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糖饱饱面露难堪，良久方才歉意道，“是了，元淇，是我对不住你。”
　　他这样说，元淇却觉得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她虽然难过，却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一趟并不是枉然。
　　元淇强装镇定，只是总觉得她有什么东西遗失了，找不回来了。
　　“说清楚便好了。我这便回去了……”
　　穿过少女迷蒙的泪眼，他在少女懵懂的那些青春里，给了她一些东西，然后又走了。
　　好在她的少女时代划上了一个句号，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是战士、是英雄，他开疆拓土、守卫国家，至于其他的什么，她都不想去问。
　　庄异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分开，相背而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种他们的话没说完的感觉，或是他们打了什么哑谜他没听懂。
　　糖饱饱重新翻身上马，他单手握着缰绳，背脊挺得笔直，对着庄异抱拳道，“庄兄弟，往后天各一方，望你珍重！”
　　庄异忙回了一礼，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便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戈壁中飞驰而去。
　　庄异一声叹息消失在茫茫风中，谁说少年的意志随风零散，谁说少年的成长不是不断的牺牲自我？
　　他看了一眼马车，从里到外都是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不求元淇能有什么新的感悟，只在心中默默祈祷，大家伙儿能够平平安安回上京交差是最好的，也希望元姑娘这一趟能看清楚陛下的真心，往后能跟着陛下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