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5、第 5 章

　　一颗圆滚滚的梨子被冰冻成乌黑色，由于被祁幽草烤过一阵，高枳拿在手里又觉得软软绵绵，不小心掐破皮面，一股梨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小冉儿。”
　　高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细细闻了一口香气，突然笑了一声。
　　“你对我真好。”
　　他想说，被人惦记着的感觉真好。
　　小冉儿忙点头，随口应了声“应该的”，谁叫她把他捡回来了呢，是该对他负责不是？可他怎么半天也不吃……
　　噢，她突然明白过来，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吃？就这样……”她抬起手放在嘴边，假装咬了一口，“这样吃。”说完试探性地又给他示范了一遍。
　　高枳：“……”
　　高枳胸中一堵，原本心中的感激顿时消失，这是瞧不起谁？
　　他不客气地拿起小几上的梨子，张开嘴，故意冲她露出白森森的牙，往梨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梨肉绵密，毫无酸涩之感，清甜的口感顿时在口腔中蔓延。
　　他故意大口嚼一面说道，“我会。”
　　哦。
　　他吃得香甜，小冉儿呵呵一笑，歉意地说，“这几日委屈你了，你病着，我却不能好好请人给你医治……还缺衣少食的。”她顿了一下，眼睛像寒夜里的星星闪了一下，“好在你如今没什么大碍，我也好放心了。”
　　高枳咬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突然警惕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他是个一点即通的人，小冉儿忙摆手解释说，“我不是想撵你走。是有一点须向你说明白，我原先以为你是海拉人，怕你出去丢性命才收留你的，如今既然说清楚，你不是海拉人，又是龙骧军的人。我想，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高枳定定地说，“你这还不是在撵我走？”
　　完完全全就是撵人的话了，毫无一点疑问。
　　小冉儿赶紧摆手说不是，“其实你在这里，我阿娘和哥哥都不知道，我更没法子请大夫给你医治，你怎么能完全好呢？我私心想着，若是你能回龙骧军去，随军的大夫能替你医治也好啊！”
　　她撅着嘴，总觉得自己词不达意，该怎么解释其实她也不想要他走呢？
　　其实她心里也期待着一种可能性，祁纨是捡回来的，他也是捡回来的，会不会以后他也会和祁纨一样留在这个家里生活呢？
　　可她又不能真的挽留他，阿娘若是是知道她捡了个大活人藏在家里，这个人还和大衡的禁军扯上关系，非气死不可！
　　她埋下头，实在有些委屈，“我也是为了你好。”
　　高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话说得真好听，其实就是撵人。
　　她给梨子时的兴奋感全无，还以为是专门留给他的，没想到是计划好的最后的小点心。
　　说不上来为什么，高枳觉得烦躁得很，又有一丝丝的遗憾。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你很为难。”低头咬了一口梨子，慢悠悠说道，“可我如今走不了。”
　　小冉儿睁大了眼睛问为何，实则心中却按捺不住狂喜。
　　他舔了舔唇边清甜的梨汁，眼神尽量坦荡，“你不知道，我在军中有个死对头，从前我在时他没少挑我事儿，如今若知道我受了重伤，少不得又要打击报复我。”他眨眨眼睛，微笑道，“我想，我须得好完全才能回去。”
　　这个倒也算是个理由，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小冉儿又打量了他一番，他盘腿坐在床沿上吃梨，除了说话时声气还有些奇怪，其他的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面上虚虚实实地叹了口气，一来想掩饰自己的内心，二来实在不知道他完全复原还要多久。
　　原先他是病患，还时不时昏迷的，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如今他清醒了，一个少年郎整日整夜呆在她的房间里，倒真察觉出一点点男女之间的不方便来。
　　于是她又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你怕你的死对头害你，你也该有好朋友吧，你把他名字说给我听，我去帮你寻来。”
　　“没有。”
　　转念又一想，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斩钉截铁或许她不会信，高枳赶紧改口说，“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能有什么好朋友呢，兴许死了也不一定，你找不到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冉儿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对啊！”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你怕什么！？你只管大胆回去，兴许你那个死对头也死了！”
　　“……”
　　高枳：她怎么老是这么个路子？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叹了口气继续糊弄她，“你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吗？说了是对头祸害，他必是要长长久久活下去才是。”
　　不等小冉儿说什么，高枳赶紧推说自己困了。
　　他一面说困了一面就躺下去，小冉儿也不疑心，收拾了小几，慢吞吞绕到屏风后面。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总是惴惴的，大概是因为他生龙活虎的睡在屏风那边，她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自在。
　　尤其在他说自己有个死对头之后，她想，人的情感都是相互的，他觉得人家是祸害，人家也不一定觉得他是好人，说不定人家巴不得他不回去呢！人家要害他，指不定他从前怎么害过人家呢？！
　　小冉儿一面腹诽，可还是慢吞吞走过去吹熄了蜡烛。
　　脑子里浆糊一般，干脆明日就向祁幽草坦白算了，大不了打她一顿生一场气，顶多是添一副碗筷的事，阿娘慢慢的就接受了。
　　她起得早，又一整天殚精竭力地想高枳的事，如今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觉得睡意渐渐来袭。
　　高枳却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黑暗中眼睛空洞地望着窗边，他知道她就在屏风的那一面。
　　烛火熄了，白月光照进屋内，看得到她在美人躺上大致的轮廓，在屏风那头拱起一个圆圆鼓鼓的包。
　　他不知怎么就脱口叫了声，小冉儿。
　　“嗯？”
　　屏风那头很快传来她弱弱的回应，像是入睡前的迷糊。
　　他没有追问先前那个问题，反倒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什么救我？”
　　小冉儿想了一会，她停顿的这一场空白叫高枳觉得胆怯，有些后悔问这个，她是个缺心眼，大概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吧，无非是心善、脑子发热之类的。
　　可她顿了好一会才回答两个字：“可怜。”
　　可怜？竟是因为怜悯？
　　他心里气愤极了，老子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哪里需要你来同情？
　　气得坐起身来，她居然不是见色起意？她就没有一点是图我的色？可立马便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儿过激，又赶紧躺了回去。
　　呵，见鬼的怜悯，谁要你怜悯！
　　小冉儿的声音再次传来，细若游丝，“因为我想救你。我原以为你死了，面色都发白了，虽然是海拉人，可我也想让你死得舒坦些。没想到一拉你上岸，你心口还是热和的，我才知道你没死……自小阿娘便教我信善行善，我就想既然你没死，我便应该救你。”
　　小冉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高枳，在她人生的十八年以来，她经历了无数的战争和侵略，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听到战士们前赴后继，为大梁也好，为大金也好，为大衡也好，他们都丢了性命。
　　她看到河中的少年那一刻，不知他是为谁战斗，她只想让他看到希望的曙光，看到他为之战斗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国家！
　　或许繁盛如光，或许腐败如絮，总之不能再死人了。
　　她的声音清冷传来，“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父母家人，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死去……”
　　换言之，当时不论是谁，她都会救。
　　高枳看着黑暗，他沉默了，她的不安和忧伤一瞬间被他读懂。
　　他自会走路就会骑马，自幼被父兄带着在军营长大，读的都是行军打仗的兵书，见到的也是一些热血之辈，生死不过谈笑间，见惯了生死，从不惧怕死亡。
　　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有“誓扫匈奴不顾身”的气势，至少是不畏惧死亡的，甚至在潜入上京潜伏之前他没有想过死后或怎么样。
　　他从不怕死亡，更不觉得自己死后会有遗憾。
　　而如今，她的一句话竟让他无缘无故生出了一丝遗憾，可能遗憾未曾见过这个国家的强大，遗憾未见到汉人掌权，还遗憾什么？可惜它不够清晰，他竟不知自己还在遗憾什么……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或许还没有见过这个国家繁盛的样子，或许是没有见到海拉人被赶出中原，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和兄弟们把酒言欢，或许那个等他归家的姑娘还没有出现，他还没来及生儿育女，没来得及将这一腔赤诚和热血传承下去……
　　小冉儿似乎又想起什么，细声细气问他：“高枳，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有掠夺和杀害？海拉人和汉人怎么不能和平共处？”
　　她的问题没有停顿，也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她轻轻地，试探地问，“你……杀过人吗？”
　　高枳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些凌乱的片段，耳边闪过战场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嘶吼，不断喷涌的鲜血和那些不屈的眼神。
　　他舔了舔嘴角，“杀过。”
　　“那你杀过十个……十个人吗？”
　　高枳哼了一声，这也未免太小看他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何止十个？数百个都有……”
　　黑暗中的小冉儿抱紧了自己的小毯，一再告诫自己他是战士，战场上杀人只是寻常，可她还是觉得害怕，她不能想象该如何将刀子捅入别人的胸膛，一刀盖过一刀，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一想到别人的血顺着刀上的沟壑流淌下来，会流到她的手上，她心中一阵反胃……
　　她敬畏生命，别人也会有父母、有妻儿，她下不去手，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剥夺别人的生命，这也是她不能理解战争的原因。
　　或许是感知到她的沉默，也知道她是个本性纯良的人。
　　高枳宽慰她说道：“战场上的厮杀，我不杀他，便是他杀我。杀到后头杀红了眼，刀也砍钝了，你便不觉得砍的是人了，他变成了一块肉，一块阻挡你的人肉，你要一直砍、一直砍……”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你永远不能停下来，战场上的搏杀，只有你杀的人越多，你才能稍微得到喘息。”
　　“别说了高枳……”
　　他说的是人肉啊，小冉儿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恶寒……
　　她吓得拿被子蒙住脑袋，借此阻隔开高枳的声音，似乎这样也能同样将恐惧阻隔在外。
　　高枳偏过头望着屏风，影影绰绰，仍是什么也看不清。
　　他大概是感知到她的害怕，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害怕吗？别怕，如今咱们只是在说假设，假设别人要打杀你，你也不还手吗？”
　　小冉儿闷闷地，不想回答。
　　高枳循循善诱，“海拉人和咱们打仗就好比邻里两个打架，人家都打到你家里面来了，坐在你家炕头上吃着你家的饭，喝着你家的水，打你儿子，还睡着你家的婆娘……哦不，我是说睡你家的床……你能忍？你还能忍住不打杀他？”
　　半晌小冉儿才说了几个字，“我不知道。”
　　那声音闷闷地传来，听不真切，高枳猜她大概是拿厚衣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高枳在心里骂了句没出息，这逆来顺受的包子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便也不再和她多言。
　　不多时她又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听声音轻快，大概已经调整过自己的心情了：“哦对了，高枳。”
　　小冉儿挣扎着起身，大概是觉得太冷又赶紧缩了回去，她斜躺着偏过脸，问高枳：“咱们说点别的吧，你刚刚说你那个死对头叫什么？”
　　高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问这做什么？”
　　他哪有什么死对头？刚刚说有个死对头什么的，全是他不想走胡扯出来的。
　　小冉儿轻轻笑了一声，怪他什么也不懂，“不做什么。如果你那个死对头找上门来，我若知道他叫什么也好早点叫你脱身。若是街上遇到了，我也好避得远远的，免得被他瞧见。”
　　高枳“嗤”地笑了一声，原来还是为他考虑啊，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也知道她不会有更深的想法。
　　他短暂的沉吟，突然心中一动。
　　“步沨。”
　　“步沨？”
　　小冉儿赶紧轻轻默念了一遍，记在心里。
　　黑暗中，他点点头，“嗯，步沨。”又反问她，“往后见着这个人记得躲得远远的，记住了吗？”
　　小冉儿应了声儿记住了。
　　渐渐地，屏风那头再没有传来什么声响。
　　高枳只觉得怅然，先前明明是怕她知道，如今又莫名地怕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的心突然扭作一团，真相就在嘴边，他被卡在说与不说之间，可比当初拟定攻取上京的战略方案难多了。
　　他将手枕在头下，望着黑暗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刚刚猜对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梨了。
　　战争中物质匮乏，她不能想象，人饿起来连树皮草根都啃，他不偏颇地说，物质跟不上的时候，军队所到之处，树皮也是吃的，哪里还有什么完整的梨树桃树……
　　上京城里算是太平的。
　　她有个宫里当公公的干爸爸就知道这个家在上京也算是小有人脉，家人将她保护得好，她什么也不懂，看她的吃穿用度，自小不担心银钱，大概十多年来她从未想象过朝不保夕会是什么样子吧。
　　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早已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念间。
　　战争的确可怕，一路走来的无数伙伴在炮火中死去，他如今还活着，也是幸运的。
　　此刻他认为她刚才还有一句话说得对，不能再死人了。
　　汉人也好，海拉人也好，都好好的休养生息吧。

　　坊间小巷里静得很，偶然几声犬吠，或是屋顶上积雪垮下来的声音。
　　半夜里高枳又发起低热，嚷嚷了几次要喝水，小冉儿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可自己捡回来的人，硬着头皮也要照顾好。
　　给他喝了几次水，又跑到院子里装了几个冰袋子，替他放在咯吱窝、腘窝，听他胡言乱语叫了几声“姐姐”。
　　“姐姐，什么时候才天晴……”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冉儿感慨他总算是知道感恩了，多日来也没句正儿八经的“谢”，如今在梦里在喊“姐姐”，还算乖顺，便顺着他随便应了几声。
　　他说了些胡话，好在终于安静下来，睡梦中的少年终于不再是一副“刺儿头”的样子，他睡相很好，呼吸浅浅，细长的眼睛紧闭，当真是越看越好看。
　　小冉儿看着他的脸，这长在她心尖尖上的脸，自然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尤其是迷迷糊糊叫姐姐的时候，当真是温顺极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小冉儿摸着他的额头，烧退了，似乎不再那么滚烫。
　　小冉儿累得一身都瘫软了，气得想揍他，敢情是专挑夜里的时间折磨她。
　　盘算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赶紧跟阿娘说清楚，高枳的病到底如何，今日怎么着也要给他请个大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