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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渐起 ...

  •   雨下个不停,只好在樱屋珈琲解决了晚餐。期间佐野与龙宫寺聊着摩托的话题,我在旁边看书,店内避雨的人不少,所以还是坐在一桌。雨滴撞碎在玻璃表面,佐野的脑袋一下一下点动着垂低,落雷声,他惊醒,伸着懒腰抱怨:雨天啊,下得这么大,今晚没法去飙车了。雨天真讨厌。

      看样子不是抛给我的话题,于是注意力再度落回书页。佐野却凑了过来,手臂直直地并拢,双手拄在沙发座位上,那姿态很像到处嗅闻的小猫。他眼睛弯弯的笑容清爽得与这个阴沉的雨天格格不入,我留意到他的耳朵边缘没有打洞或者佩戴饰品的痕迹。

      “怎么了,佐野君?”

      “都说了叫我Mikey嘛。”

      在他撒娇般的要求下,我试探着发出声音:

      “……那么,Mikey君。”

      “勉勉强强,只能算是及格分数,下次加把劲用热情的语气喊我‘Mikeyちゃん’或者‘Mikey亲’吧!”

      “不太明白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不明白吗?没关系,我也会继续努力的。”

      已然变成无法成立的对话,令我怀疑起学校教授的国文语法是否是校园外已不再通用的内容。桌对面,龙宫寺摊开杂志把脸挡住,然而通过双手颤抖的幅度也能看出在偷笑,完全不合格的伪装,拜托,请你到前台来翻译一下这个人的电波。

      “小凉,我有个问题想问。”

      佐野终于想起凑近前的目的,认真地举起一只手发言。

      “问吧。”

      “一般的下雨天你都会做什么?我啊,基本上不是在睡觉,就是跟人打架。”

      “一个人待着。”

      “那不下雨的时候呢?”

      “等下雨,然后一个人。”

      佐野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不加收敛的大笑引得店内其他客人纷纷侧目。面对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这个人,在我的内心深处好像已放弃了用常识去理解他的行为。我没有养过动物,不明白亲自养宠的人是否都有着类似的心情,虽然异常得俨然另一纲目,但看到他心情极好的样子,就会油然产生一种对引发了这个笑容的自己的满意。

      “凉,你好有趣,”佐野突然一本正经喊了我的名字,却还是满脸的乐不可支,有些孩子气的脸颊上,因为大笑泛起阵阵粉色,“既然总是一个人,那和我一起等雨停的今天,就是‘特别’的一天了吧?”

      ……被评价为“有趣”是种充满陌生的体验,怎么想都是“乏味”或者“搞不懂”之类的形容和更适配。“有趣”意味着评价者正企图窥探内心的边界,不禁使我觉得佐野万次郎这个人无比恐怖。

      轻轻眨眼,借此逃离他笑眯眯的注视,书页回以平和的目光。我想到了一个不回答的回答:

      “特别……这算什么说法?简直好像在说‘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一样。”

      佐野理直气壮抛出了疑惑:“有点耳熟,那是什么?”

      “那个是《万叶集》啊,Mikey,小学生都知道的古文必读。”

      龙宫寺终于从杂志里抬起头,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万叶集》是什么,只不过国文课上一直在睡觉!”

      “这不是跟不知道没区别吗!”

      “反正就是不一样!小凉肯定能明白,”

      站立时,佐野大约比我略高一些,但在沙发上,因为我始终坐直,而他是上半身往前俯身的姿态,所以似乎我视野更高。佐野丝毫没有低了一头的自觉,反而仰起脸,可怜巴巴寻求支持的语气:“是吧?”

      “……嗯,嗯,”我违心地点了头,为了避开其实根本没听懂的追问,主动找起话题:“上课时都在睡觉吗?”

      “是啊,因为困。”

      “这样,所以和上课、下雨相比,打架算是特别?”

      “那个不算,和小凉的相遇才是。”佐野单手托腮,把一条腿横在沙发上,身体轻轻地前后摇晃着。

      “……”

      情绪上过于主动直接,想法又让人捉摸不透,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而且,总觉得他这句话仿佛有所暗示,可是翻遍记忆,也没有往日曾遇到“佐野万次郎”的印象。

      “你,”他指了指我手中书本,打断了回忆的续行,问道,“从刚才起就一直捧在手里不放,是什么书?”

      薄册外侧用不透明的牛皮纸包了书皮,所以没有什么封面可以拿给他展示,我说:“碎雨高村光太郎先生的诗集,要看看吗?”

      “唔姆……”

      佐野似乎认真沉吟着,但是偷偷瞄了一眼书页后,便果断放弃。他滑向桌面,把脸枕到胳膊上,头顶就挨着书页的边缘,几缕散落的金发飘然装点着文字。

      ……我听养猫的同学说过,猫总在她写作业时故意跑到桌上吸引注意,很难不凭此联想到眼前的事态。

      “——不要,我讨厌看书,小凉读给我听吧!”

      “也好,”我决定暂且把他当作外校男生的随机样本来参考,遂答应下来,指尖抚过页面,找到方才的进度,“这一首叫做《人类之泉》。”

      “血的喷泉?”

      煞风景时他还故意露出了很可爱的笑容。趴在旁边好像还不足够,佐野伸出另一只手,用指甲轻轻在页脊的斜面上轻轻刮蹭。即使身体静止也有着很多小动作,我本以为自己会感到讨厌,这种无时无刻不向四周彰显的超量肢体信息,很像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但由佐野做出来时,只觉他在撒娇。

      “世界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苍翠的雨又一次降落
      这雨的声音……”

      现实中的雨声平和地包裹着我。成诗的那一天想必也下着雨,于诗人独居的孤寂中,雨丝化作曾经陪伴身侧的爱人的幻影,从天际重返人间,再度融入灵魂之内沁润。

      一行、两行,自右向左读过,视线移动,佐野线条柔和的面容渐渐占据视野的一半。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让人看不出心中的想法。闪电撕裂天空,窗外霎时间雪白,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黑暗都浓缩被吸入他的眼眸中。

      我神色不变,继续慢悠悠念道:

      “……我的,怒不可遏的灵魂
      超越我,逃离我
      麻利地作弄我,”

      眩目电光过后,眼前的场景有一瞬似乎变得格外昏暗。远方传来滚滚雷声,于是阅读短暂地停顿,大雨滂沱,摇摇欲坠的城市里,佐野眼里恍惚浮现出一副泫然的孩童似的表情。随即,少年纤长的睫毛翕动,视线相交时,依旧是一片黯淡寂静的幽深。

      “当场死,又当场活。*”

      良久,只有我叹息般朗读着悼亡之诗的嗓音,在沉寂的空气里降落盘旋。

      ···
      夜里十点,小雨淅淅沥沥。我撑伞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有栖川公园。窄窄的石阶上,积水汇聚成流速不均的微缩瀑布景观。涟漪荡漾的池塘水面,寥落的花瓣时而聚拢,时而被冲散。虽是寂寞的景色,林木间却不似平常夜里安静,仍能听得到一声声清越的鸟鸣。

      穿过林道,来到有着颇受孩子欢迎的滑梯等器械的广场,雨夜里漆黑朦胧的轮廓,摒除人气,只剩个个空壳。我向攀爬架走去,忽然,一片黑色的布景前方,石凳前的角落里,默默亮起一点猩红的火光。

      我驻足,看那打火机的微弱火苗迅速被雨浇灭,蹲着的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按动齿舌再次点火,火光在雨里一次比一次黯淡,但是,那个人依旧重复着点火、凑近已被淋湿的香烟、火灭、再尝试的过程。沁凉的天气里,他身周那近乎偏执的冷静气息,让我难以移开目光。

      旁观至第四次的火灭后,我举着雨伞,向他走去。

      走近,才发现他戴着口罩。若是把烟叼在嘴里,就能腾出手来为打火机挡雨,然而他丝毫没有拉下口罩的打算,不管是香烟、打火机,还是他自己,都已被雨浇得狼狈不堪。我将他罩入伞下,他恍若不觉,又一次按下打火机——

      “啊……坏了。”

      极轻的低语声,如影子般散开,在地面上激起一阵萦绕着水汽的潮风。

      将受潮的打火机与烟收回口袋后,少年终于抬起头,他的长发与睫毛都是浅色,在昏暗处分不清那颜色究竟是白金、还是纯白,透过湿淋淋的眼睫,一双冰冷的瞳孔仿佛溪水中的青石。

      这时,他好像才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样,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黑伞倾斜,丝丝缕缕雨线在他身后织成水帘。这场景,宛然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但在理智上,又很清楚不过是精神疲惫造成的错觉。

      “……”倏尔,他用平静得缺乏感情的嗓音开口,述说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将雨伞举高,留下足以他站起的空间,听到这般陈述,险些以为是内心的想法被人洞穿,不过现实并非如此。他——一副倦怠冷淡的表情,迅捷又无声地站直身体时,几滴雨水从发梢甩落,清凉的水珠沾上嘴唇,于是不自觉吐出了“要跟我回去吗?”的问句。

      不管得到怎样的回答,这贸然脱口而出的邀请也太古怪了。平时,虽然父母很少在家住,但夜里一般会有保姆看护,不过昨天起保姆请假回老家了,所以带人回去也没关系。当然这种事无关紧要,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心中突发奇想的冲动究竟是缘何而来,若他是只被人丢在纸箱里的弃养宠物,一切就变得简单明了。想不明白,索性就当作自己是从公园捡了只野猫。

      路过入口旁园的垃圾箱时,他随手把打火机和烟扔了进去。借着路灯,终于看清他的头发是种非常浅淡的铂金色,淋雨后微微打着卷。上坡路上,即使雨伞偶尔碰到头顶,他也一言不发,只是缩起肩膀,努力减小体积好让自己能嵌入伞下。

      我有意想把雨伞向他倾斜时,他却立刻挪到更近的地方,没有让我也脱离雨伞的范围。有种斯文拘谨的气质,不像是流浪汉,但他上身穿着一件不应季的黑色背心。手臂的皮肤很白,遍布着很多伤疤。我挪开视线。

      “怎么称呼你?”

      愣了一秒,他用重症病人般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春千夜。”

      “‘春天的一千个夜晚’……”我转动钥匙,推门,愈发感觉自己在没话找话,只能强迫脸颊挂起更从容的微笑,“哎呀,岂不就是‘此夜’吗?”

      玄关的灯亮着,其实只是出门前故意没关,赝造出家里有人在等的氛围。从鞋柜里取出客用拖鞋,春千夜犹豫了一下,才踩了进去,门口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被身上的雨打湿成一小片水洼。

      “先洗澡吧?”

      春千夜默默点头,我便带他去了客房的浴室。空调的凉风渐渐吹走附着在皮肤上户外潮湿的感觉,换上家居服去了厨房。春千夜洗好出来时,我正在煮红糖奶茶,微波炉里饭团转了又一圈。比起他脸上仍戴着口罩这件事,更意外的是他把浴衣披在了烘干的背心长裤外面。

      他走到我身后,浴衣的袖子略长过手腕,他低头认认真真卷起。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声音放轻像是耳语,所以显得语气很温柔:

      “谢谢你收留我……”

      “不用在意。”

      “明天早晨我就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

      “唔,怎样都好,”我关掉电炉,把奶茶均分倒入两个马克杯,“淋雨后喝热饮预防感冒,我加了姜片在里面。”

      “……”

      春千夜迟疑着捏住杯柄。

      “没有让你现在就摘下口罩……。我先去书房了。”

      开始后悔一时冲动邀请人回家,刚刚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所谓似曾相识感的来源,不正是有时在镜中看到的表情厌倦的自己。想清楚这一点,方才那阵惘然的欢欣消散殆尽。陡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能为这个人做到什么,还不如避开。然而刚一转身,春千夜的脚步声就跟了上来。

      “抱歉,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人说过不戴会容易吃亏。”

      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眉目舒展的笑脸,与戴上口罩时冷漠的样子判若两人。黑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袒露出的嘴角两侧各有一道菱形伤疤,比肤色略重的肉粉,衬得笑意似比实际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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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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