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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于深水中 ...

  •   九井放下喝空的咖啡杯,仿佛仅凭借直觉随意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纸钞与硬币放到桌上,过程如行云流水般简练,没有分过去半个眼神。我的视线却随之移去,桌子上恰好摆放着正确的金额。

      倘若这世间存在掌管日元算数的神明,九井想必受其眷顾颇深。

      我将铁艺高背椅推回原位,走到已经推开篱笆门走出店外的九井身边。

      “我等下就去找阿乾汇合,你接下来要去哪?”

      “和司机约好了在Spiral前接我,所以顺路到那边买文具。”

      “这算是‘意想不到的亲民选择’吗?”九井故意调侃我说。其实,我对上课做笔记的用品持随便态度,可是樱庭学院就是这样的地方——生活指导课的教师坚持要求我们就连一般用过即扔的草算纸也必须装订成册,否则就违背了优雅整洁的美德。同学里面,每年专门从欧洲邮购名牌文具的人也不在少数。做不出题目的潦草算式,考试时写下的抱怨,最烂的随手涂鸦,所有的一切痕迹都会被原样在笔记本里完整保存。优雅整洁,在辞典里应被释义为:以熟视无睹的态度与糟糕记忆永恒共存。

      “这个描述真不错,如果开学后有人询问,我就这样回答好了。”

      “哎呀,多谢惠顾。”

      手指刚好在外套兜里触到手帐外皮,我的思绪渐渐偏向明亮宽敞的杂货商店。

      沿着平坦的马路下行,九井偏梳的发梢一步一晃。每次有风吹来,他惯用的水洗式发油的香味就会拂过鼻尖。没走多久,目的地那积木错块似的现代感建筑就出现在面前。九井停下脚步。

      “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六,你有没有时间?”

      “我想想,应该是有。”

      “黑龙的组员里,也有些在今年升学。到了新学校,就肯定要料理本来的番长前辈。虽然一个星期未必足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9号那天有特别活动——如果想看点刺激的东西,你也可以来。”

      他的脸上浮现起令人不安的狡狯笑容,眼睑垂下阴影,是我不熟悉的他作为不良的那张面孔。我常常感觉无法想象九井一打架的画面,然而或许只是他比乾青宗更擅长隐藏。

      九井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以铅笔画出一张简易的地图,几个歪歪扭扭的箭头从标注假名的马路边延伸,最终指向位于新桥附近的隐蔽门面。

      我默默记住路线,把手绘地图物归原主,虽说心生退意,但还是装作感兴趣地问:“这是所谓的内部活动吧?让我去没关系吗?”

      “老大说了,算是上次你帮忙作证的谢礼。”

      上个月国中卒业式后,和同学出来散心时不巧撞上黑龙与另一个组织的冲突引来警察,当时只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想被卷进麻烦事中,我才那样应付说的。可是邀请变成谢礼,就不能轻易拒绝了。

      “知道了,4月9号我会联系你的。”

      “OK,那拜喽~”

      九井转身,背对我扬了扬手。我注视他的身影消失在人行道的拐角,站在原地拿出口袋手帐,在9号的格子里画了一个叉号。

      薄野家的小孩怎会与未成年暴力集团扯上关系,就算在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也必须小心掩饰。

      我将手帐翻到前面一页。4月1日是开学典礼,星期五,随后的休息日方格,“形体课”、“西方古典哲学课”,普通地标注着课时序次。唯有“课题小组会”这一事项后面,画着一个不起眼的涂黑倒三角符号。

      其实正如九井所说,学校生活与监禁无异,也许找他帮忙介绍男生才是最便捷的做法。但是,与校风一般循规蹈矩的理想校园就算在樱庭学院也不可能存在。即使是受到监禁的国中时代,也有数名学姐会在离校日当晚带我们造访新宿与六本木的舞厅——当然并非因为与我关系好的缘故,而是大家似乎都认定,只要玩乐时带上我一起,家长就不会对深夜学习小组的借口起疑心。

      4月2日土曜日,行程:涂黑倒三角。这天是专开在深夜时段的研讨小组到Club迦具土向残华学姐请教功课的日子。

      我坐在附近宾馆的水床上一点点涂出夸张的眼妆,左眼下还贴了明红色亮片,口红颜色浓得像啃食了一条尸体的胳膊后忘了擦嘴。众人换下的春季洋裙,过膝长袜,与玛丽珍皮鞋随意散落在床沿与地面。残华学姐用卷发棒和定型喷雾给我们做了一样的波浪卷发型,每个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铆钉皮靴的鞋跟高到夸张,使原本绰绰有余的空间从视觉上瞬间拥挤了几倍。

      随后,经过无人的前台,我们穿过宾馆后门的阴暗小巷,走到另一条街尾。Club迦具土,我们一般都简称为“火神舞厅”,这以神话里为父亲伊邪那岐亲自斩首的罪孽之子命名的地下空间——

      这里有不检查驾照也随意提供酒精饮料的酒保,藏污纳垢适合交易的厕所,灯光昏暗迷晃足以掩盖吞药后异状的舞池,震耳欲聋的混乱摇滚。一条条仿佛与躯干分离,在半空狂癫乱颤的胳膊与大腿。是颇受不良欢迎的狂欢之所。

      学姐那涂着猩红光疗甲油的十指轻轻按住我的肩膀。舞池旁,凝聚成束的眩白强光如□□不断扫射四周,我不禁闭上双眼。

      “凉——”

      残华学姐的嗓音越过我,从背后来到前方。而其他人的香水味交织混在一起,那股浓重的花香已经渐渐远离。

      “和以前一样,天亮后在宾馆房间汇合。还有,注意保护好自己哦。”

      留下一句若有所指的叮嘱后,学姐也走入舞池。

      待终于适应俱乐部里忽明忽暗的环境,我睁开眼,走向学习小组的“老位置”,那是需要爬一小段楼梯才能到达的跃层平台,能将大半舞池揽入视野的vip卡座。我坐下时,混入群舞中尽情甩动肢体的同伴们所点的饮料也已被送到桌上。我端起属于自己的啤酒,迷幻的灯光将手背的肤色染成暗绿。

      沉入地下的舞池旁垒起巨大的音响,声浪如沸腾的滚雷。从水泥砖瓦的结构,到地板与家具,那声音几乎渗入骨髓,搅动着脑浆也一并骇然震悚。无论来多少次都无法习惯,但我不讨厌这种令生理感官遭难的体验。

      直到一双带着夜色般凉意的手包裹住我的双耳。

      啤酒表面泛起晃动的波纹。

      来者弯腰把额头靠在我的后颈,使他的脸从液面中消失。低低的嗓音穿过蓬乱发丝的间隙,悄然舔舐着耳膜。

      “小凉子,”

      奇怪的称呼方式,

      “你真是没朋友诶,”

      不客气的刁钻言辞,

      “好可怜,兰酱带你逃走吧?”

      展开了毫无前因后果的奇怪发言。

      只要和灰谷兄弟交好,在这些六本木的店里就算招惹上麻烦角色也能轻易摆平。虽然还没到“交好”的程度,但灰谷兰偶尔会和我聊天。

      这是残华学姐她们出来玩总要带上我的理由之二。

      我将无味的生啤吞咽下喉咙,灰谷兰的手滑过颧骨,食指的骨节亲昵地抵着我的脸颊,使我的回答吐字含混不清:“去哪里?”

      “小凉子有什么想去的地点吗?”

      怎么可能会有。

      兰紧接着也说道:“算了,毕竟就算真的有那种地方,你也不可能开口说出来嘛。”

      我没有想出必须反驳他的理由:“走之前我要去和学姐打声招呼。”

      “没有那种必要。我上来的时候,楼下的人肯定都看见了。”

      毕竟是六本木的名人。我低下头眯眼看向舞池,一颗颗舞者的头颅在光线中起伏变幻。残华学姐,同班同学,低一年的后辈,她们绚烂地恣情大笑着,染上野兽般的狂喜。与舞伴同调扭动的间隙,学姐仰起头朝我挥挥手。

      我跟在灰谷兰身后穿过一盏灯也没有的平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火神舞厅。

      从咯吱作响的后门进入室外,比起舞曲轰震的恐怖,醉鬼嚎叫不断的小路也显得安静异常。一阵晚风吹得波浪卷更加凌乱,我抬手拢发,下意识回头看向那外观破陋不堪的仓库式小楼。

      “怎么啦,想回去?”

      见我脚步踌躇,他便笑盈盈地询问。兰扣住我仍停留在耳侧的手指,与他的手指交扣。

      我摇摇头。

      “只是不可思议,学姐在学校里从来没有那么纯粹地笑过……其他人也是。”

      鞋跟高得累赘,我追赶着他的大步,脚踝摇摇晃晃,不过,想着摔倒也没关系,我把大半体重借由手臂压向他。

      “我在听哦。”

      任我为所欲为的兰,用温柔的嗓音说道。

      “因为对于残华学姐她们来说,这种程度的玩乐是不被允许的,也就是不够‘健全’,无法与身份匹配的意思。然而,也正因如此,只有到天亮前这段不属于她们的时间才是‘自由’,简直就像立场逆转的灰姑娘童话一样。这种情节,不是非常荒谬吗?”

      因为骄傲所以更惹人发笑。

      因为从放纵中获得乐趣所以荒诞非常。

      太阳升起时,整夜跳舞的记忆就像灰尘被抹去,她们又会套上淑女的长裙,梳起光滑的发髻,花上整整一个月的人生期待下一次短暂逃脱,以此来支撑心灵。

      可是。

      “让我意外的,该说是现实呢,还是小凉子的态度呢,明明自己也是背着家里偷跑出来的一员,居然把感想描述得这么事不关己。”

      可是。

      兰没有给予我反驳辩解的机会,自顾自说道:“——是因为即使这样做了,你也一点都不快乐吗?”

      可是。这破灭般的空虚感谓何,能支撑我的内心的存在又是何物?

      我默然不语,所幸他也并非在期待我的回应,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把我箍紧,从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那种令人疼痛的用力程度。

      “来吧,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灰谷兰想去的地方,正是他住处的卫生间。一把正对洗手台前镜面的椅子,一声“闭眼”。灰谷家位于一栋仿照北美黄金年代酒店风格的塔式公寓中,走廊与公共区域装璜富丽,明显是泡沫时期的产物,即使如今已显出陈旧,也依然散发出昨日已逝的华美氛围。

      他用夹子固定好我的刘海,随后熟练地打开镜柜取出几样一看卸妆用品。吸饱卸妆水的棉签在眼睫毛的根部反复摩擦,兰利落地揭下用胶黏住的两片睫毛。透过被浸湿的朦胧狭窄的视野,我看到帝王蝴蝶般巨大的假睫毛片被他丢到一旁,难以想象这夸张的物件刚刚还被戴在脸上。

      只有些微张开的双眼随即便被同样浸湿的化妆棉覆住,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惩训似的捏了捏我的脸,于是,尽管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周围的环境,我也不再想着左顾右看,只能凭浴室响起的平缓水声与空气里的大量湿润蒸汽猜测,卫生间附带一个不小的浴缸,而不仅仅是淋浴。

      空气里那不寻常的潮湿感,有谁在用水吗?我正想开口询问,兰的拇指便抵住我的下唇。体温融化了卸妆的油膏,将浓重的口红一点点卸下。他的指甲划过皮肤,将贴上的亮片摘下,再用按摩似的手法绕着圈涂抹乳液除去粉底,水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兰专心对付我脸上的浓妆时,就像照顾洋娃娃的小孩一样认真,我也像个人形玩具似的任他摆弄。无需思考,玩偶被简化的世界只有触碰,气味,声音,柔和的命令,和夸奖。

      “小凉子,好乖喔,”兰哄诱地拍了拍我的头顶,“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都没吵醒泡着澡睡着的笨蛋龙胆。”

      我心想,原来水雾这么重是因为龙胆还在泡澡,但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可是因为你们不管不顾非要进来才只能在凉掉的水里装睡,大哥还故意折腾这么久,一点也不体谅人,”

      处于黑暗视野之外的灰谷龙胆终于发出了声音。湿漉漉的手指陡然捉住我的下颔,将我的脸扭到另一边。

      意识与身体的本能分离,我无法控制条件反射地往后缩的反应。

      “——而且,要说笨蛋的话这家伙才是,这么小的空间里不止两个人,居然一点也没有发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于深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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