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难成》钻木得鱼

20、十九

　　蔚州位于幽州的西北方，相隔并不远，但却没有几个幽州人愿意到这里来。

　　因为蔚州以西是云州，以北为代州，这两处如今都已被乌狄人占了。相比于蓟州，乌狄人更愿意打下蔚州，这样东进幽州、南下冀州、西制并州就更容易了。故而蔚州的防守之重可想而知。

　　所以能被派驻在这里的，必然是有十分将才且被燕王十分信任之人。

　　现今的蔚州都督方予出身冀州大户，可以说董宇天当年能赶走乌狄人，平定河北多地，方家的全力资助是必不可少的。

　　更何况不同于吴家是靠女子上位，方家是有个能真能征善战的将才方予，与燕王董宇天一西一东保护着北境，成就了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话。

　　在孟夕想象中，能跟董宇天那样蛮横专断又多疑的人相处得如此之好，方予应当也是个大老粗的模样。不想到了灵仙，见到方予本人时，孟夕诧异得差点失态。

　　左看右看，确定面前之人的穿戴的确是都督品级，旁人对他的恭敬之状也不似作伪，孟夕才堪堪信了，这儒生一般的翩翩美髯公就是方予。

　　方予对他这样却也不怪，还拉住他先是一顿夸赞，什么英雄少年、雄姿英发的，好话不要钱地朝他涌了过来，听得孟夕险些被溺进去。

　　直到一小兵过来禀报，这才打断了方予的话头。

　　孟夕松了口气，却见方予满脸不悦，对那小兵呵斥道：“没看到我同正使说话吗？谁让你进来的？先下去领二十军棍再来回话！”

　　说完也不让那人再开口，直接被拉出账外，虽然挨打之人没有叫喊，但棍棒击打声和闷哼声却还是顺着安静下来的缝隙透了进来。

　　孟夕脸上神色几变，方予却还一副温和模样：“军士无纪，让都尉见笑了！”

　　孟夕看他这帐内大小将领皆是缄默无言却又好似蓄势待发的状态，只怕是方予一个命令，他们就会立刻跳起来执行，这还叫无军纪？再说刚才那出，孟夕跟着方予进来前可是看得分明，账外无数执长枪大刀的卫兵把守，这样严密的情况下还能随意跑进来一个小兵，可见这出戏特意就是演给他看的。

　　既然人家请他看戏，那孟夕也不好打断，故而继续维持着自己没脑子好糊弄的人设，敷衍道：“都督镇守蔚州，立有大功，正是王上的肱股之臣。此次前来，王上也是再三交代小将须向将军学习，现在能亲眼得见将军教导军士，正是我之荣幸，何来见笑一说呢？”

　　“王上谬赞了！蔚州地处关键，我也不过是尽己所能罢了！”

　　没过一会儿，外面的军棍打完了，那小兵一瘸一拐地又进了帐子，脸色发白又冒汗，却还是先谢了恩。这才说了正事，原来是方予之前下令整顿军队换防，如今从定安换回灵仙的一万人马已经到了城外，需等待都督下一步的命令。

　　方予却对孟夕道：“都尉可有兴趣一同去察看？”

　　孟夕知道对方这是要给自己秀肌肉、亮拳头了，便道：“既然方将军邀请，那小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蔚州军确实威武，尤其一万人列队而站，不管真实战力如何，气势上确实是很能唬人。孟夕也很认真地保持自己给自己立的人设，时不时露出一丝不屑，等到了军营，见到了军纪严明、分列有序的军队后，又接连展现了震惊、难以置信、敬佩直至畏惧等情绪。

　　不得不说，经过这段时间在幽州的锻炼，孟夕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这方予着实是个老狐狸，从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也不知道自己这表演对方看着满意不满意。

　　就在孟夕觉得演得好累险些要演不下去的时候，方予终于放过了他，带他离开军营，进了一处高宅大院，引着他在这所比燕王府还大的宅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处视野极其开阔的湖边，然后乘船而过，来到了湖中心的小岛之上，嫩柳鲜花间穿梭着袅袅女郎，用新春新发的天地之色，为他摆了一场宴席。

　　宴席上凡是上桌的人都卸去了铠甲，身着便服，再加上舞乐之景，若是略去远远包围的军士们，孟夕还真会认为他此时是在一个盛世之中。

　　孟夕酒量原本并不好，但古代的酒到底度数低一些，再加上自进入军营后，为了融入这里，他也扎扎实实地锻炼过自己喝酒的能力，故而现在，被几圈人连番劝酒后，他还能保持住几分清醒。
　　可面上却装作了醉酒之态，还拉着方予身边一个副将，一个劲儿地要对拼。

　　那副将被灌得多了，也不悦起来，加上此时众人皆是酒酣之态，便对孟夕也不再客气，指着他问：“你为何只劝我喝酒？怎么不敢去劝我们方都督？”

　　孟夕抬头看向一旁的方予，整个场子里就他喝得最少，因为没有人敢去劝酒，可以说除了最开始的礼数酒外，后面的环节他基本都没参与了。此时见孟夕看过来，方予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似真的在等他来劝酒一样。

　　可孟夕却是手一顿，举着杯中酒又转向了那副将，嘴里念叨着什么，方都督一看就是不喜饮酒，我们喝就行了，但面上其他人都知道，这个董家孝派来的使臣，这会儿是真怕了他们方都督了！

　　怂货！

　　副将心里嘲弄，面上劝酒劝得也更厉害了。

　　于是孟夕也很快又瘫软了身子，滑到了地下，说起了胡话，最后转了几下身，索性将地认为床，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

　　一时间，刚刚还热闹不已的小岛上立刻寂静了，几个酒喝了许多的副将红着脖子和脸，却也不敢闹出一点声音，所有人都盯着地上的孟夕。

　　良久，方予才道：“带他去房间休息吧，找两个机灵点的人守在屋外，听着点动静，以防他晚上有什么需要！”

　　“是！”

　　第二天一大早，孟夕就来找方予了。一开口便是为昨天的失态道歉，说自己酒后无德，若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还请方都督见谅云云。

　　方予却全然不在意，还劝慰他军旅之人，很不必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接着又关怀他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孟夕恭敬拒接，接着便是请辞，说此次来蔚州只是代燕王慰劳都督，自己还有别的军务在身，不便多留，需要抓紧时间去并州了。

　　方予听闻也表示，出使并州确实是大事，他以前还跟并州顾老将军一起联手打过乌狄，没想到转眼故人逝去，孟夕也可代他去看望下顾小将军。

　　听着方予这一副顾朝长辈的话语，孟夕差点没绷住抽嘴角，就是说，你一个也续场不了多久的配角还妄想当男主的长辈，是不是有点想太多？

　　当然这只能是孟夕心里的吐槽，毕竟人家又不知晓剧情发展。于是面上他还是保持好糊弄的人设，随着方予回忆往昔的话语不断变换着表情，最后再表示，自己一定会帮他把话带到！

　　方予点点头，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又对他道：“昨晚虽说是醉了，但我也要提醒都尉一句，这次去了并州可不敢再醉酒了！否则再说出昨晚那些不逆之言，我可帮不了你了！”

　　孟夕满脑袋问号，这下也不用装了直接问他：“不知我，昨晚说了什么？”

　　方予道：“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说王上有意为帝啊！”

　　？？？

　　孟夕确信自己没痴傻，这百分之一百是方予自己的意思，现在居然就这么公然甩锅到自己身上吗！

　　他赶忙小声道：“都都督，我真说了这话？”

　　方予严肃地点点头。

　　孟夕急忙拉住他解释道：“我我我是醉了，胡说的！方都督，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方予却凑过来对他道：“惊慌什么？皇室已然被害了，前朝覆灭已经是天下皆知之事，如今群雄并立，能者居上是大势所趋。况且我已经得到消息，邓氏传言自己得到了玉玺，正欲称帝登基，南方其他三王一定也有了相同的打算。既然邓氏这等逆贼都可以称帝，我们王上又如何不能呢？”

　　孟夕诧异道：“方都督的意思是，希望王上也称帝？”

　　方予点头道：“这是自然！实话对你说吧，先王还在时也有称帝的念头，只是别人都不称，他不好冒这个头。可如今南方那群宵小之辈都可以称帝，我们大王又有何不可呢？况且，王上新立，正需一件大事来立威。”

　　孟夕越听越糊涂，一时间真想不透昨天还跟他秀肌肉亮武力的人怎么今天就变成了董家孝的忠臣了。

　　方予却话锋一转道：“王上新立，我们几个老将却都不肯去幽州相见，恐怕王上心里对我们也多有抱怨吧？”

　　孟夕连忙露出一副被抓包的样子，摆手道：“方都督和万都督都是王上的肱股之臣，怎么会猜忌都督呢？”

　　方予摇头道：“王上实在误会我了！我现在在蔚州抵御乌狄人，乞伏奥来与我对战多年，我深知，他有多想在死前夺下蔚州，这样便可直驱中原！虎狼在前，我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啊，故而更不敢离了蔚州！没能去幽州为王上祝贺，还望小孟将军回去了也为我美言几句！”

　　孟夕连忙道：“都督劳苦功高，大王知道的。”

　　方予又道：“我对王上的忠心日月可鉴，不止是我，就连青州的褚原我也敢一并担保！只是冀州的万彪，此人心思深沉，恐会对大王不敬啊！”

　　孟夕一听急了：“那怎么办？”

　　方予道：“就像我刚才所说，王上需要立威。都尉回去后可劝王上称帝，有了这个名号，再加封万彪为镇南大将军，怎么都能镇住他了！”

　　“圣人曾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则民无所措也！’王上称帝，名正了言顺了，万彪再有不从便是谋反！届时若有事故，不仅大王可以出师有名，就连天下人也会不容逆臣的！”

　　这话出自《论语》《子路》篇，方予删了两句为自己所用。孟夕之前因为认不全繁体字被宁青峰抓包，责令去读书，也看过一遍这些书。虽说只是堪堪了解一些基本吧，但他也知道方予这是偷换概念。

　　什么叫名正言顺？董家孝不论是如何上位的，但他是董宇天的儿子，在这个父死子继的封建社会，他现在就是名义上燕地之主！就可以号召所有旧部！

　　再者董家孝称帝就能号令天下了？自己称帝也要别人认可才行啊！要知道跟在“名正言顺”后面还有一段，“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董家孝身正吗？

　　他看方予就是想让董家孝称帝引起乱动，蔚州这边好渔翁得利，就像原书里写得那样，拥兵自立，哪儿都不沾。

　　孟夕现在算是明白方予为什么先兵后礼了。他就是想通过自己让董家孝忌惮他，然后再给一个称帝的甜枣，再让董家孝不针对他。

　　看看他现在这一脸真诚的神情，加上一番好像非常有道理的话语吧！要不是孟夕知道剧情，还真的会被骗住呢！

　　这才是资深影帝呢！他还是得多修炼啊！

　　孟夕心里吐槽，面上却感激方予的建议。接着再度请辞，方予热情相送，等两方人马终于越来越远时，昨晚与孟夕拼酒的副将才踩着夕阳余晖跟方予回了话。

　　“将军，昨晚那孟夕说了些梦话，能听清的大约有这样两句。”

　　“一是，王上，蔚州不可轻动！”

　　“二是，王上，方予此人有反心，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