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雨未绸》长夏无尽

3、过去

　　再睁眼时又是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
　　夏天，小巷，浆洗发白的校服，洛未绸脸上挂了彩，从远处巷子口跑出来。
　　‘快追，小兔崽子，还敢跑，长得娘们唧唧的，跑得还挺快！’
　　又是那群追债的，洛未绸眼底闪过一丝嫌恶。
　　但洛未绸的脚步未敢停歇，天地间只剩下洛未绸沉重的呼吸声，洛未绸穿过小巷，用力踢翻了巷口的垃圾，想借此阻碍后面穷追不舍的讨债人，拼命往家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刀疤脸左手拿着刀，追赶时被迎面撞来的垃圾绊倒踉跄一下，大喝道：‘妈的，学聪明了’
　　‘兄弟们，今天不成功便成仁，给我追，他往那边跑了！’
　　洛未绸快速奔跑时，呼吸困难，肋骨之间跑得生疼，十六七岁的体弱的身体从小营养不良，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追，但也够呛，好几个呼吸间，他们差点就抓到了洛未绸。
　　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夏日午后的阳光刺眼，蝉鸣声刺耳，不断的燥热烘烤下油柏路踩在上面啪嗒作响，少年一跃划过长空，带起来的风灌进发白的校服里，显得人影有些萧条。
　　侧身穿过狭隘的小道，积水倒映出少年匆忙逃跑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肮脏，腥臭。他显然很了解这里的地形，洛未绸在曲折，盘根交错的小径来回闪躲，迂回，面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但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能跑得过追债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呢。
　　脚步声慢慢逼近，‘这次你可跑不掉了，我看你要往哪里跑。
　　‘快跑！’，洛未绸心里炸开一道惊雷，恐惧感顺着脊背窜上去，像是溺水的感觉。
　　午后的光直射在洛未绸头顶，他的影子成了一个重墨的黑点，阴影却笼罩在他的头顶。
　　‘还跑不跑？’，刀疤脸露出了一个得逞的邪笑，缓缓逼近，洛未绸知道，逃不掉了。
　　·
　　‘碰’为首的刀疤脸一拳头砸在洛未绸脸上，洛未绸的脑袋被砸偏过去，温热的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溅到发白的校服上，他的耳朵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咚，洛未绸重重摔在地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又是一脚踹到了洛未绸肚子上，洛未绸闷哼一声，疼的青筋暴起，拳头如雨点落下，他一口腥甜吐了出来，和臭水沟的污秽混在一起，他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的阖上双眼。
　　他当然不知道转角处还有一个来自六七年后的自己。
　　·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洛未绸朝对面的男人发问，他看着年少的自己，却觉得陌生。
　　‘回溯之门，会带你来到你内心最渴望的地方，无论是不是你已经遗忘的。’
　　遗忘的？洛未绸心下一震，那之前的空白也有了解释。
　　‘我可看不出来被人追着打的经历有什么好渴望的。’
　　洛未绸挑眉，自嘲的笑笑。望向那青年的目光也带着几分的探究，接着说，‘这么说，你为什么在这？’
　　‘嗯···’年轻的神明思忖片刻，薄唇轻启，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之前别人进入回溯之门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情况。
　　‘那什么时候会回去？’
　　‘回溯是否结束取决于你。’
　　‘是真的回到过去，还是只是我的一段记忆？’
　　‘过去。’
　　‘过去可能被改变吗 ？’洛未绸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自己，心情复杂。
　　‘据我所知，不能。’
　　洛未绸心下了然，不再开口，倒是那男人开口问道；‘你不问我别的了吗？’
　　他的眼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亦或者是天真，为什么这个漂亮的人类不问财宝，命运，亦或者结局？
　　他歪歪头，好奇的等着洛未绸发话。
　　却看见他勾起嘴角，听他说，
　　‘那······你的名字？’

　　·
　　砰的一声，略显单薄的门被少年撞开，洛未绸一进去就死死把门压在身后，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像一条离开水濒临死亡的鱼。
　　终于结束了，洛未绸心下庆幸。
　　长时间高频率的运动让洛未绸脱力，喘息之间他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几乎贪婪的享受这片刻安宁，仿佛灵魂被剥离开，心脏急促的跳动声也被周遭的一切放大。
　　年少多经坎坷，以至于经年以后，洛未绸也时常午夜惊醒，大梦淋漓。
　　视野逐渐清晰，熟悉的鼾声震天，沙发上四仰八叉横躺着的男人，周围凌乱丢着几札酒瓶，半梦半醒中还不断瘙痒着被蚊子订的包。
　　洛未绸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漠视这一切，却不经意瞥见男人指尖上残存的颜料星子，
　　他猛然回头，‘噌’的一下站直了，绕过过不大的房间里陈旧破败的摆设，拉开书柜，翻出明显卷了边，但是看得出有被好好保存的旧盒子，洛未绸有些急促的拉开，像是想要验证什么，指尖顿了顿。
　　离开前完好躺在盒子里的颜料，画笔，调色盘，现在只剩下残缺的零星的几罐 。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完了，都完了。
　　洛未绸的心脏猛然收紧，细细麻麻的刺痛感随之而来。
　　那个男人还在睡，洛未绸愤恨的一把拉起男人的衣领，恶狠狠的喊醒他一字一顿咒骂出声，‘洛、 忌 、 怀！’
　　‘干什么你洛未绸，敢这样对你爹，信不信我打死呢，嗯?
　　‘我的画笔呢？’
　　‘扔了。你说你一天天的怎么尽搞这个没用的，还艺术家呢，我···’
　　砰，洛未绸一把把桌子掀翻，碗筷噼里啪啦的滚落在地，洛忌怀哪里见过自己小儿子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楞住了。
　　‘扔了?’洛未绸不可置信的望向洛忌怀，声音不自觉的颤抖，‘你说你扔了’。
　　‘我的画只差一笔了，一笔，马上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了你懂吗，我就这一个梦想啊，为什么你非要要毁了这一切？我欠你的吗，我是不是欠你的，你说，你说我到底欠你什么，我真的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每天不是上学就是打工，我拼了命的学习，挣钱，我补贴家用，我真的很累了，我努力让我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好像我就是一个普通小孩，我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我有恩爱的父母，我不必为了生计发愁，我可以不用穿着小了几码的校服上学，我才十七岁，我想我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可你呢，你呢，你除了赌钱还能干什么！’
　　洛忌怀如鲠在喉，恼羞成怒，气焰也烧起来，一巴掌呼到洛未绸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又怎么样，老子一天是你爹，一辈子都是你爹，你就是得养我，画画画画，天天想着画画，你和你没用的妈一样，尽搞些没用的，我给你扔啦，我估计你以后还会感谢我的，我都是为你好····’
　　沉重的呼吸声，嘈杂的声音来回回荡着，洛未绸突然现在听起来格外刺耳，
　　熟悉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在他的记忆里来回迂回，搅成团，打碎了浸泡在时间里，
　　好像有的时候洛未绸以为自己已经淡忘那些不堪，咒骂声，嘲弄声，拳头落在□□上的声音，他总想，时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抚平一切不堪，沉匿于时间的脉络里，好像他真的可以释怀，只要他再努力一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结果呢。
　　洛未绸突然笑了，笑的天花乱坠，笑的悲戚，‘哈哈哈哈，为我好，哈哈哈’。
　　他扬起头看着老旧的灯吱呀作响，发出微弱的黄光，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洛未绸偏过头去，直愣愣的盯着洛忌怀的那张和他七八分像的脸，忽然开口，‘你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