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小将]行客》楼上黄昏

7、七 兄弟

　　“只是为此，”将闻言反倒哼笑一声，“便将我奇袭梁国的消息故意走露，还连累了那三千卫国将士的性命？”

　　兵心中一惊，想到那日自己也确是在毫无征兆之下被紧急召集，并埋伏在梁山北面十里之处。如今听将提及其中内情，才知原来此事竟还牵涉到卫国内部的王位纷争。

　　然而文却并没有立刻回答，众人也都一路无话。直到这为数不多的人马匆匆出了林子，行至山腰一处怪石丛生的岩壁附近，他才忽然一提缰绳，停下马来。

　　于是整个队伍也跟着驻足。

　　“此处已脱险，便再次等武汇合。”文很快翻身下了马，淡淡地吩咐众人。又瞥了一眼将，顿了顿道，“哥，你方才怨我不顾念那三千名将士的性命，那么，卫国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安危，你自己又何曾思虑过？”

　　“我自幼征战四方，便是为了守卫国之山河，保百姓之安宁。”将面色一凛，很快道，“你又何出此言？”

　　“可是哥，”文缓缓地走到将的面前，清俊地面容在火光地掩映下若隐若现，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曾想过，你和父王这般连年征战，大肆杀伐，于百姓而言，是安宁，还是灾难？”

　　将一愣，随即道：“此时为战，不过为日后安宁而已。”

　　“然而何日为止？”文忽然抬头，盯着将脱口未出问道，声音突然有些异样的急促，“可是到灭尽六国之时，方才是止尽？”

　　突然被文这样一问，将神情再度凝滞了片刻，还未及开口，又听得文继续道：“哥，扪心自问，这君王征战，便全是为民为国，便没有分毫权欲在其中？”顿了顿，又看向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兵，“你问问这普通的兵，问他这征战之事，于他，又究竟如何？”

　　将扭头看了看兵，恍然想起之前和他的那一段，有关周武王统一天下之后，征战依旧不断的对话。

　　“一个字，贪呗。”

　　“如果那些国君都能像咱一样，守着一亩三分地安居乐业的，那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哪，哪里还用得着这样天天提着脑袋上战场的。”

　　“不过有了你，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种日子了。捉到敌方将士，除了赏五亩地外，还可以终身免兵役哦。”

　　将一面回想着，看着兵的目光却忽然狠狠地呆滞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是看着文淡淡笑了笑，道：“你非杀我不可，便是因为如此？”

　　“缘由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淡淡一笑，微微喘息间故意放缓了语速。

　　“……重要的是，我必须死，而且，还是死在你的手下……对么？”将含笑缓缓接口道，然而话音未落，文已经突然出手。

　　只见寒光一闪，将脖颈处便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若非他在剑锋触及自己之前已很快地闪身开去，此刻只怕已身首异处。

　　“剑法确是有所精进，”侧身退出几步，淡淡笑道，“只是依旧不甚精准。”

　　“哥，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如今，定当亲手了断了你！”文并不理会将略带调侃的话，只是静静开口，忽然那又反手又挥出数剑，剑剑直取将的要害。

　　将双手被缚在身后，无法反击，只得频频退让闪躲，但也足以让文的剑锋无法触及自身。

　　但这一变故倒是在一旁观战的兵有些着急，他心知这文今日定是要亲手取了将的性命，而将只守不攻，加上腿伤未愈，行动不便，如此下去迟早会落了下乘。

　　兵眼里看着着急，手上倒也没闲着。他手心里握着一枚碎石，这是他之前趁着夜色从岩壁的松动出扣下来的。此刻趁着押着他的士兵看热闹的空当，他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就一刻不停地用那碎石在来回摩擦着绳子。

　　很快，绳子就断开来了。然而兵却不急着行动。

　　不觉是夜将尽，远远的东方已有一处微白泛起，仿佛在这深沉无边的黑夜边划开了一道口子。很快，无数灰白的光亮从那口子涌入，一点一点地撑开这深沉的天幕。

　　这便是兵所等待的时机。他微微斜眼，定准了旁边士兵腰间的佩刀。暗暗深吸一口气，忽然伸手一把拔出。

　　“接着！”朝将大喝一声，然后顺势把刀抛了出去。

　　将闻声，身子已朝着刀飞过来的方向跃去。背身用双手握住，略略往双腕间一挑，在身子落地之前，那绑着自己的绳子就已然断开。

　　“果真是好身手！”兵在原地感慨了一下，就忽然被涌上来士兵再度束缚住了手脚。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极有可能直接被他们一刀解决掉。兵朝他们嘿嘿笑了几声，又赶紧说，“你们公子还没说要杀我，你们可不要违抗他的意思啊！知道么！”

　　那被夺刀的将士显然犹豫了一下，便和众人再度将兵绑了个结实。不过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让兵站在前面，这样就可以盯着他手上的一举一动了。

　　便在这小小骚乱的空当里，将和文已经过了二十余招。

　　“文，你轻弩虽使得好，这近身战，却着实不太擅长。”将接着文不断攻过来的招式，自觉腿脚有些不大利索，但表情还是镇定如常。

　　“即便如此，我今日依旧要取你性命！”

　　将听得文声音里的喘息声已经有些急促，心道这么些年他的体力原来已久不济。想着便退身跃出一仗，看着文道：“我本无意与你相争，你又何苦这般苦苦相逼？我知你本非恶毒之人，为了区区一个王位而已，而变成这样，值得么？”

　　“值不值得，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文冷冷一笑，又举剑攻了过来。

　　谁知这一次将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文离得很近了，才突然一闪身，轻轻地避开了文的攻击。并且，趁着文将后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这一霎那，以刀背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文整个身子顺着这力道向前扑了过去，很快伏倒在地上。

　　“如果这王位让你变成这样。想要，就拿去吧。”将一把把刀插在地上，没有回头，“你若容不得我，我去其他国家便是。”说着朝兵这边望了一眼，正要抬腿走过来，却看见兵身旁的将士都露出惊忧之色，包括兵在内，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将皱了皱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望向文倒地的地方，却同样惊得一时失去了言语。

　　文单手撑在地上，正在挣扎着站起身来，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他雪白的貂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鲜血染遍，大块大块还在淌着血殷红显得异常刺眼。

　　将愣住片刻，忽然就奔过去，蹲在他身前。

　　“怎么回事？我明明……用的是刀背？怎么会伤成这样？”将一把扶住文的肩头，微微施力帮他坐正。掀开他厚重的貂裘，手上的动作不由得猛地一滞。

　　文的背上三道粗重的血痕怵目惊心，外翻着的皮肉间还在不断地淌着血。

　　“文，该不会是那时候……”将不可置信地看着文，突然间有些语无伦次，“那熊……你替我们挡了？”虽然这么问，但将心中已然明白，这伤应该是那熊攻向自己二人时，文策马挡住自己而受的。而他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路上忍着，哪怕是刚才和自己那样对打，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将心中忽然多了些莫名的触动和不忍。他看着文逐渐惨白的面容却依旧不屈的眼神，可以想见他的倔强完全是为了不在自己面前露出任何弱态。可是，事已至此，岂非是拿性命在开玩笑？

　　“文……你何必如此……”摇头叹了叹气，又赶紧回头对那群呆住的将士喝道，“谁通医术的，快过来！”

　　但所有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应答。

　　“没……没用的，”文却慢慢伸手止住了他，“那熊的一掌，除却外伤之外，已震伤肺腑，我……自然是清楚的。”

　　“你……你早知如此，为何还要同我那样拼命？”将不忍道，声音里已经有些激动，“都是为了那王位么？为了那区区一个王位？”

　　“王位？大概也只是我证明自己比你强的凭据吧。”文此刻反而轻轻地笑了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哥，看来我到死……都无法超越你了……”

　　“文！你别乱说!”将此刻再也无法冷静，抱着文的手已经开始不住地摇晃着他。而文本就孱弱的身体此刻更如同一片枯叶一般，毫无反抗的能力。

　　“我从被熊伤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了。”文虚弱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兵，“你……是梁国人对吧？”

　　“我？”兵本来看着这一幕有些失神，忽然被文这么一问到，左右看了看，发现不是指的别人，才点点头说，“嗯，我是梁国人。”

　　“好，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兵虽然有点莫名，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伏在文的耳边，听他慢慢地说完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他猛地直起身子看着文，但后者的瞳仁却已经慢慢散开。

　　兵呆呆地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对刚才的话做出反应，却见将已经弯下身子，痛苦地伏在文的尸体上。

　　“文，其实这一路上我已经明白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而已……”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低沉的呜咽响彻山谷，远近回响。

　　然而没过多久，这声音就被一声兵器掉落的清脆声响打断。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了远远站着的武，以及他身后在和熊的搏斗中活下来的残余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