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的山》锦一弦年

3、听见蔚蓝色 1-3

　　空无一人的高中校园，室外寒风正呼啸。
　　排练室中，门窗紧闭。持续的紧张和高温，考验着每个人的神经。
　　室内温度计已经显示至39度，但实际体感已经远超这个温度。高温叠加上气味，封闭的空间中充斥着香水味、汗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不做呕。衣服、裤子、围巾、帽子、手套脱得满地都是，不管是高级的定制，还是破烂的二手货，此刻都像是被丢弃了似的，躺在一样的地板上。
　　热气闷至极致，热度开始逐渐剥夺判断力。
　　强忍恶劣的环境，这八个从二十岁到六十岁的男人，每个人都努力紧闭着嘴巴，满头大汗，强忍着各种不适，抱着手中的乐器，诡异的小心，一点、一点戳着自己手中的宝贝，然后紧张的看向镜子，一旦颈环亮出红点，就瞪大双眼，屏住呼吸。
　　当红点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举起双手，作出万岁的姿势，无声的呐喊纳利路亚，激动的在内心大呼“YES”，像是男足拿下了世界冠军般激动快乐。
　　如果要让姜山阁选自己的人生所见搞笑TOP，他发誓他一定要把这一幕排进去。
　　所有人的行为似乎都开始迟缓，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头脑发昏，胀感极重。
　　姜山阁的薄外套已经脱掉，但现在他真是没办法了，热得几乎要虚脱，他决定将毛衣也脱，热得双臂无力，好像左手好不容易使上力，右手又不太行，折腾来折腾去，扭动半天才将毛衣脱下。
　　好不容易将毛衣丢在地面上，毛衣下坠的瞬间，似乎重力也在拽他，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他一个不注意差点栽倒。
　　“扑哧——”
　　旁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姜山阁皱着眉，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的又坐回座位，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过头去看发出笑声的那人，想质问那人笑什么。
　　电子琴横在两人中间，从陆清晏的腰部挡住，姜山阁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
　　陆清晏双臂张开，架在身后的墙上，眼神迷离。他只穿着打底和白衬衫，袖子撩至手肘，扣子仍然是只开了一颗，以至于汗水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衬衫，从手臂到胸脯，从胸脯到腰间，都显露出极好的身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姜山阁这算是亲眼见识到了。除了这痞气十足的坐姿，让姜山阁差点忘记这人是个教授。
　　陆清晏看着姜山阁，咧开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用口语问他，“看、什、么？”
　　姜山阁眨了眨眼睛，本想问陆清晏为什么都热成这样了还不解开衬衫扣子，但随即想了想，这样问实在是太奇怪了，就装作没看懂陆清晏在问什么，连忙转开了视线，看向自己，仓皇的整理衣服。
　　这一整理，姜山阁发觉自己的衬衫怪怪的，他用手摸了摸，材料并不是很好，不会透吧！还好下一秒发现衣服里面还有一件打底。
　　他确实有穿打底的习惯，但这件衬衫，越看越眼熟。
　　是高中校服！
　　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是陆清晏。
　　姜山阁皱着眉头瞪过去，用口型恶狠狠的说，“干、嘛！”
　　陆清晏没再像刚才那样摊坐着，而是正经的坐起身，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然后指了指姜山阁的衣服。
　　姜山阁的两只手还抓在校服上，一脸不满意，犹豫了一下，决定不解释，只是敷衍的用口型回复道，“我、不、喜、欢。”
　　陆清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姜山阁觉得也可能是自己看错了，然后就转开了视线。
　　左边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姜山阁转过头去，邵校长将最新的音谱递给姜山阁。
　　吉他已经都试出了13个和弦，姜山阁感觉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至少这帮被抓来的人都有文化。至少对音乐还有点知识，也能审时度势，这么恶劣的条件下还能不失误，有条不紊的试错乐谱，真是不容易。
　　姜山阁只握住旁边都已经稀烂得不行的纸边，不然汗水打湿乐谱，就又要重新抄写。
　　陆清晏向前俯身，朝姜山阁挥了挥手。
　　一张纸递到姜山阁面前，姜山阁反应过来陆清晏是将自己的8个音符乐谱也递给姜山阁，让他对照着看。
　　姜山阁头晕的不行，几乎没有转头的力气，机械的抬手接过纸张。
　　拿到两张纸后，姜山阁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热的有些开始模糊，他强迫自己努力集中的看向乐谱，哼了哼吉他的和弦，又喃喃自语道，“哆哆、咪咪……咪发……”
　　一段熟悉的旋律好像在耳边，又好像想不起来……
　　耳边吉他的和弦音和嘴里喃喃的旋律……
　　哆哆咪咪、咪发——
　　悠悠——
　　什么？——
　　悠悠青山下——
　　绿水——
　　悠悠青山下，青青绿水旁——
　　是校歌！
　　对啊！要他们在学校里唱歌，又是校庆，除了校歌还能是什么！
　　姜山阁连忙推推旁边人，让大家都听一听自己的想法，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说实话姜山阁不喜欢这种众人注视的感觉，但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用手势比划着，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要说的——
　　是校歌。
　　所有人恍然大悟，还记得歌谱的人连忙写谱。
　　纸张忙碌的传来传去。
　　可问题就像是跟他们较劲似的，开始频繁爆发。
　　第一个问题，谱子。
　　要不断回忆歌曲，拼出谱子，然后简谱变线谱，线谱又变简谱，这一首4分钟的歌曲简直要了这群人的命。
　　贺董事长已经感到烦心，开始无限试错。
　　众人互相眼色认可下，大家全票通过，决定先扒前四个小节。
　　第二个问题，纸张。
　　纸张不足的条件下，只能开始奢侈的使用手机，虽然没有信号，但电量万一有用呢？哦，是的，电量派上了用场，开始变成用手机记录，成为不会湿掉的纸张。
　　果然科技还是能改变生活的，至少42度高温不会被汗水浸花。
　　第三个问题，温度。
　　樊老已经脱掉只穿了一条内裤，抱着贝斯，迷迷糊糊的靠在座位上，说话都开始说不清楚。
　　此刻岁月的痕迹格外明显，所有人都真切地意识到，他只是一个快六十岁的老人。
　　与此同时邵校长和贺董事长五十出头，也没好到哪里去，尤其是邵校长肥胖的肉堆积在一起，他不停喘着粗气，几乎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这就是倒计时，高温本身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剥夺他们的意识，然后在昏迷中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众人意识到，这完全是不定时炸弹，只要有一个人出问题，这首歌就无法完成，所有人都要陪葬。
　　甚至除了分贝，每个人的呼吸，也都在增加着室内温度。
　　而一旦失去任何一个人，其他活着的人，都无异于只能生生等死。
　　这个该死的破游戏，居然某种程度上，在让他们团结。
　　需尽快整理！
　　所有人集中着。
　　屏住呼吸的时刻降临，校长的指挥棒举起来，终于，到了合奏的那一刻——
　　所有人互相使着眼色，他们整装待发，整理精神，做好姿势，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盯着邵校长手中的指挥棒。他们似乎都抱上了必死的决心般，表情庄严肃穆到让人误会，好像他们真的是要为这所学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一个音下去——
　　“叮！”大部分人的脖子上都出现了红点。
　　“没对上、没对上！”所有人都在用口型这么说话。
　　“54。”镜子显示。
　　温度加至43度。
　　所有人互相示意克制情绪，分贝再次降下34。
　　再次打起精神，看准指挥棒。
　　一个音、两个音……
　　姜山阁看准时机，知道自己对着话筒轻声呢喃就好，但千万不能进错词，不然所有人的努力又都要重来，“巍”字进场的刹那，所有人都跟着他的头从后到前一起摆动了一下。
　　姜山阁余光看到了这个场面，真的很想笑，但他忍住了。
　　“哈哈哈哈——”不知道是谁的笑声。
　　而后，是越来越多的笑声。
　　像是中了什么咒语一样，脑海中全是每个人滑稽的可笑模样，想笑又不能笑，反而更好笑起来。
　　姜山阁也忍不住，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发出声音，又实在是笑得肚子疼，只得捂着肚子蹲着笑，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不清视线，几乎要憋出内伤！不能笑出声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重的惩罚，没有之一。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压抑笑声，没有人知道到底在笑什么，甚至这个场面也根本不好笑，但就是控制不住。
　　莫名其妙又无法自控。
　　最具传染性的情绪果然除了呕吐，就是欢笑。
　　封闭环境——
　　持续高温——
　　姜山阁一闭上眼睛，就只能想到邵校长一身肥肉瘫坐在台子上的样子，还要撑着上半身指挥……想起贺智诚跟随音乐跳草裙舞的样子，拜托，穿着制服跳草裙舞……还有郑老板！板着个脸一脸凶相，然后打哈欠，天呐，打哈欠也好逗……
　　还有……
　　呼吸声……
　　火焰好像在脑海中的某处燃起，发出刺啦刺啦的篝火声，橙红色和红色混合，无数的玫瑰花从火焰中生长出来，枝干不受损害，火焰却烧上了鲜艳的玫瑰花瓣，花瓣从边缘开始着火，玫瑰花随着烈焰滴落成溶液，像是蜡烛融化的蜡油，缓慢的……
　　一点点流向……
　　“嗡嗡！嗡嗡！”警报声突然响起，姜山阁突然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该死，差点就真的死在这屋里了！
　　警报声似乎唤醒了每个人，这情况一点也不有趣！
　　再不出去，所有人都会失心疯般的死在这里！
　　所有人看了看彼此，确认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准备，邵校长用尽最后的精神力支起身子，举起指挥棒。
　　所有人集中注意力看着指挥棒，控制着手中的乐器。
　　一个音、一个音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在每个人的心里。
　　音符汇聚在一起，成为从未听过的波澜壮阔的宏伟旋律。
　　此刻，他们真的看到了校歌。
　　校长挥舞着指挥棒，领唱的姜山阁穿着校服，钢琴，吉他，贝斯，鼓，三角铃……从未听过如此震撼的歌曲，这就是校歌。
　　悠悠青山下，青青绿水旁，书声朗朗日，生生不息时——
　　曲终刹那，无尽画卷尽入眼帘！
　　“咔哒——”
　　镜子中间碎裂开，那一秒的时间像是凝固了，像是心跳错拍。
　　“哗啦——！”
　　镜子就这么碎掉了，还没反应过来，瘦弱的黑脸男人连忙像镜子后的黑暗处跑去，樊老也努力的直起身体，推了好几下墙壁。
　　“我们、我么！”贺智诚激动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难掩嘴角的笑意。
　　“啊！——！！！”一声凄厉的嚎叫！
　　是贺董事长！
　　他紧紧抓住自己脖子上的项圈，那项圈变成了红色，鲜艳到刺眼，剧烈的高温烧灼着他的血管和气管，皮肤撑不住高温，迅速粘合上项圈，焦肉发黑，贺董事长用双手抓住项圈，十指迅速发烂。
　　“爸！！！！”贺智诚瞬间被绝望占满，伸手去帮父亲，却根本弄不开，整个手全被烫出血来，“救救他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刹那间，贺董事长血液从脖颈瞬间喷出，温热的血迹几乎喷溅在屋里所有人的身上，贺董事长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样，三两下就瘫软在地上。贺智诚不愿意放开项圈的手还握着，跟着倒下的父亲倒在地上。
　　血液源源不断地迅速涌出，每个角落都沾染上红色，世界天旋地转的倾斜起来，年轻的男人跪在地板上，捧着断裂的脖颈。
　　项圈从红色逐渐变回黑色，上面留下一串数字，“947”。
　　众人惊恐的意识到，试错有计数。
　　贺智诚亲眼看着父亲的眼球变黑，手捧着父亲裂开的脖颈，似乎他不放手，父亲就不会离开，一切发生得太快，父亲血液的温度还滚烫着，皮肤已经和项圈融为一体，撕扯着动一动就能看到骨头。他的双手死死保持着握住父亲脖颈的姿势，血液从指缝中抑制不住的流出，流出的似乎不是血，是父亲的灵魂。
　　贺智诚忍不住的颤抖，跪在地上哭喊着，混合呢喃，“救救他……救救他啊……”
　　高温，就像是红色。
　　最后的，联觉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