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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将军府夜半女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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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淡极雅极,仿佛一泓清泉泛起层层涟漪。即便是不悦,却无比克制地保持着高门贵胄的涵养。
只是李由已经被吓得不行了,冷汗涔涔往下落,连忙答话:“回、回小公爷,此人乃是下官座下的仵作,年纪虽尚小但验尸手法奇绝。将军府案诡异,下官束手无策才将此人带来。”
他这么一说,秦潇轩就知道李由是偷偷把非长安府中人带进将军府夜半女尸案里,俊秀的面庞看不出喜怒哀乐,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
秦潇轩不表态,祠堂里无人敢开口。待冷汗彻底沾湿姜嫣紧绷的后背时,才等到两道旨意。
“闲杂人等出去。”
他说罢,目光下落,淡淡垂眸看着姜嫣:“你留下。”
一听姜嫣竟被留下来,李由瞬间觉得自己乌纱还保,忙不迭谢恩溜了出去。不足片刻整个祠堂安静下来,只留秦潇轩、姜嫣和老总管三人。
秦潇轩竟然没有治罪李由私自将她带进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身份猜忌或者质疑,更没有因为年岁低看自己,不由得让姜嫣有些赞叹,此人着实气度不同寻常人。
她心下梢定,就听秦潇轩开了口。
“说与我听,都验出什么?”
姜嫣立刻俯身,毕恭毕敬道:“回小公爷,死者死于心脉缺氧窒息。”
“极度惊吓、焦虑、精神失常后造成的心脉堵塞缺氧,通常因为呼吸急促窒息死亡后,会出现面色发青、尸身变冷至尸斑显露等情况。但苏小娘的尸身完全没有出现这些,想必尸身起初只是心跳停止的假死症状。”
“要么将军府救助不及时导致苏小娘自然死亡、要么凶手趁机杀害导致苏小娘彻底死亡,而后她的尸身得到某种特殊物质精心保养到今日。”
她说话这番话的时候,微圆眸子明亮如昼,巴掌大的小脸专注肃然,与刚刚缩在棺木旁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饶是秦潇轩本人,也不由得凤眸微狭:“依你之见,是何种特殊物质?”
姜嫣仰起头,语气肯定:“死者身上所有它物。尸身里散发的浓郁红梅香气其实混合了可以保鲜物体的曼蒙草汁液。”
“曼蒙草数量稀少且味道刺鼻明显,离土制成液体后更难以存活,唯有鲜血可让曼蒙草吸收精气存活。这才有黄纸符上的咒文乃活人鲜血所写,红梅花香气浓郁可遮盖曼蒙草气味。”
听了她这话,秦潇轩清雅的凤眸淡淡闪过一丝赞叹,道:“所以黄纸咒符文的使用并非无意而是有心之举?”
“将军府中人言黄纸咒符文乃苏小娘自己缠在身上”,姜嫣恭敬道,“故没有其他证据,卑职不敢断言。此外除了心脉缺氧的窒息假死,尸身腹部以下还有一处外伤,是遭.......”
她垂下眼睛,心底生出一番忿忿怒意,顿了顿后才道:“凌虐所致。”
秦潇轩不是什么毛头小子,自然明白姜嫣话中之意。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觉得孙将军有嫌疑?”
姜嫣答道:“将军府乃长安颜面,死者伤处又为女子隐私之地,卑职不敢妄加揣测。”
口中各种不敢妄自揣测,实则倒是揣测一个遍。秦潇轩清冽的凤眸落在姜嫣身上,唇角微抿:这倒是个执拗孩子。
正在这时,祠堂外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带着些许威严:“秦小公爷在我家祠堂查案,查出什么了吗?”
姜嫣闻声望过去,就见一位鬓发银白、拄着楠木拐杖的老妇走进祠堂。老妇身着浅驼色绸缎裙,披着圆领斗篷,岁月浸染的眉眼不减当年锋利。她身旁跟随着一位衣着雍容、身量富态的中年妇人,面容略显强势,虽不算倾国倾城的美人,但能看出来年轻时也算可人。
老总管快步迎了上去:“老太太和大娘子怎么来了?这地方现在晦气的很,将军特意交代过不让......”
只听王大娘子呸了一声,厉声打断老总管:“这毒妇在府里作威作福这么久,现在总算能了结她了我自然要来看看!”
似乎是积压了不少怨气,王大娘子斜眼瞪着老总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将军不想剖那贱妇的身体,毕竟那毒妇害的可是旁人又不是将军。再过几日又是逢七之日,你这老东西难道还想让府里其他人被那毒妇弄死?!”
什么?
姜嫣蹙起眉头:竟已经到了鬼魂害人的地步?此案案卷里可没有这档记录,将军府竟敢大胆到隐瞒案情。
同时她也获得了另一个信息:孙将军本人并不希望对死者剖尸查明此案,甚至今日干脆离府不与秦小公爷正面冲突。
但天子既然下旨钦派秦小公爷彻查将军府夜半女尸案,说明已默许在将军府验棺查尸。孙将军本人不愿剖尸完全可以以主君之位把这起案子压下去,但这夜半女尸案最终还是上达天听、落到长安府手里。
姜嫣心道,即便将军府不敢上奏鬼魂害人之事,想必也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
她将这些弯弯绕绕梳理清楚的功夫,王大娘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微胖的身体抖了抖后,不情愿的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整个祠堂安静下来,只有那些黄纸咒符文随着门口渗漏进来的冷风四处飘荡。秦潇轩难得面色沉了下来:“大夫人的意思是府里已经有人因苏小娘鬼魂复活而死?”
王大娘子闭着嘴不肯再开口;老夫人却突然抬眸盯着秦潇轩,缓慢开口:“前些日子死了个马夫,大半夜被这鬼魂勒住脖子挂在马厩里吊死了;再前些日子又死了个厨子,大早上被鬼魂沉在湖里溺死了......”
“这些事一直未与长安府和秦小公爷禀明,一则是怕消息外漏人心惶惶;二则是涉及鬼魂之事不便大张旗鼓扰乱圣心。”
老夫人三言两语,倒把将军府胆敢隐瞒案情的罪过撇得一清二楚。
姜嫣已经无暇把精力用在将军府的胆大包天上,注意力都在老夫人口中的被鬼魂害死的其他死者身上——这些被苏小娘鬼魂弄死的虽然都是没什么身份地位、与苏小娘本身一个妾室无直接联系的下等仆人,但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有七八人了。
实在令人背后生寒。
很明显秦潇轩的想法和她一致,暂时没有问罪将军府隐瞒病情的打算,沉吟片刻后道:“老夫人之意我知晓了。既验尸已了,在此地耗着无益。”
他侧眸看了姜嫣一眼:“你随我去死者独居的小院走一趟。”
苏小娘生前独居的小院也立于将军府后院,与后院中庭的祠堂也不过隔几道僻静小路的距离。老夫人被秦潇轩以风雪较大的缘由请回寝房,倒是王大娘子一听说是去苏小娘住处,立刻直言自己要同去。
毫无人烟气息的后院角落在寒冷冬日里愈发阴森,连狂风暴雪都更猛烈了些。姜嫣抬手揉了揉冻僵的脸颊,小声问带路的老总管:“死者死亡的具体时间,您再与我细说一边。”
老总管小声道:“苏小娘是去年七夕后一日死的。”
原本七夕也不过寻常一日,可那日白天孙溢不愿按祖宗规矩陪王大娘子,转而偷摸翻墙去见心心念念的苏小娘。许久不得相见的恋人终得相见,琴瑟和鸣,只道岁月静好。但这种宠妾灭妻的大逆不道行为惹怒了老夫人,二话不说就命人将孙溢揪出小院。
孙溢离开小院已经过了黄昏时分,而后仆人给苏小娘送吃食时苏小娘也活着,再之后将军府众人就各忙各的,无人再去苏小娘的院子。
听到这里,姜嫣心道:若按老总管的意思,将军府中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如此说来,苏小娘倒真像是离奇死亡了。
这其中必有人撒谎。于是她便问道:“当夜发生过什么蹊跷之事吗?”
“有的”,回忆起那个恐怖夜晚,老总管身体微僵,“夜晚时分左右,有股浓郁的梅花香气出现在将军府里。”
姜嫣敏锐地捕捉到:老总管曾说将军府是次日才撞开苏小娘的院门。
那既然七夕当晚就闻到蹊跷的梅花香,为何不在当夜一探究竟,偏偏要放到次日才前去查看?
她心中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出现梅花香时,将军府众人为何不立刻查看?”
不等老总管开口,一直跟着后面不吭声的王大娘子突然张嘴,语气十分不耐烦:“府中女眷素爱用香,即便出现梅花香也只当成有女眷调制新香,大半夜谁能往那邪祟祸世的毒妇身上想?”
乍一听,王大娘子这个解释很合理。
可姜嫣注意到,在提到苏小娘时,王大娘子一口一个“毒妇”,似乎与其积怨已深。
抛开苏小娘命格带煞、多次冲撞大娘子的传言,苏小娘在世时受宠程度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王大娘子一个金枝玉叶、高门贵胄出身的堂堂正室,竟被卑贱的江湖风尘女子如此蹬鼻子上脸、颜面全失,沦为长安府其他王亲贵眷口中的笑柄,确实难以咽下这口气。
何况将军府女眷素日里又爱用香,恰好能让凶手很轻松的隐藏其中。
所以——她的目光落在王大娘子身上:苏小娘的死因会不会是一起争风吃醋的后院风花雪月之事?
如此想着,她微微俯身,问王大娘子:“大夫人也爱用香吗?”
见王大娘子拧着眉毛面色警戒,姜嫣立刻垂眸恭顺道:“大夫人不必多虑。只是卑职刚刚似乎闻到一种很清淡的桂花香,不是将军府祠堂里曾有过的香气。”
王大夫人见姜嫣没把凶手帽子往自己身上扣,面色舒缓了一些,但语气依旧不耐烦:“废话,我也是府中女眷自然也用香。不过我才不用那什么妖异花香,我喜用桂花酿制的香料熏染衣物。”
不等姜嫣再追问什么,一旁的老总管连忙提醒道:“各位主儿,已经到了。”
她甫一抬头,就在四处飘扬的鹅毛大雪里看见一扇斑驳扇门。凛冽的寒风中那棵妖异的梅花树正从被黄纸文符咒紧锁的院门里探出脑袋,雪白花枝在院子里轻轻颤抖,而那些伸出院门的猩红色花枝正在寒风里簌簌晃动。
远远望过去,倒真像老总管描述的枝丫滴血、骇人至极的样子。
真正看到这般景象,姜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苏小娘心脉窒息假死的时间为七夕夜当晚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那么凶手必须身强体壮,这般才能趁夜移植所谓的红白双色并蒂梅花树,营造苏小娘诡异而死的场面。
只是凶手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的呢?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院门前毫无损毁的铜锁上:此锁看着坚硬无比,如果不撬锁,凶手多半无法从大门进去。
此时的老总管已经命人开了院门,见秦潇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姜嫣赶紧放下心里各种猜测,低眉顺眼的跟着秦潇轩走了进去。
这间小院已经被暴雪覆盖厚厚一层,诡异的梅花树阴森到遮天蔽日,连一丝阳光也渗透不过来。四处灰蒙蒙的景象让窒息般的压抑扑面而来,半空中冷飕飕的焚香更平添了几分晦气。
姜嫣心中不由得叹道:穷山恶水,也不过如此。
老总管点了几盏蜡烛,驱散了些屋子里的酸霉阴霾之气。待眼前明亮了一些,姜嫣对屋里的布景多少有些意外:这屋子里的布置装饰寻常得不像一个宠妾的居所,连一块奢侈布景都寻不到。完全不是外界传闻孙将军金屋藏娇的模样。
眼前所有的一切顶多因长期无人居住而灰尘满天,就连那些惊悚的黄纸咒文也看不到踪影。
但想到尸身腹部之下的外伤,姜嫣立刻快步走到床褥旁,企图找到一些不曾被凶手抹去的线索。可惜床褥枕头除了落满厚厚一层灰,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正当她有些失望的想放弃时,目光突然被墙角的一抹淡淡的暗黄色吸引。
与整片干净的床铺相比,这抹淡黄色极为突兀。
姜嫣俯下身,仔细观察起来:这抹痕迹虽然明显,但由于时间过长已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能判断出来是一片液体痕迹。
不过按此处方位与毫无规律的残留痕迹,想必是某种液体喷射所致,并非洒上去或浇上去。
可苏小娘一直被关在这里,除了一日三餐,怎会有不明液体喷射到这里?
姜嫣心中疑惑,正要将这些报告给秦潇轩,院外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这阵脚步声铿锵有力,若非是极为沉重的军靴碾压在松散的雪地上,否则绝对发不出来这阵极具压迫性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巨大压迫感让姜嫣心头一紧,声音卡在胸腔里;
而秦潇轩的唇角却划过一抹淡淡的弧度,似乎已经认出来人是谁。在对方推门进来前,清雅的声音从唇角滑落。
“孙将军回府的时辰倒是比我预料的早。”
呜咽呼啸的寒风瞬间顺着院门涌入,噼里啪啦的雪花立刻往姜嫣的脸上打过去,姜嫣来不及躲闪,难忍的咳嗽争先恐后从嗓子里冒出来。
秦潇轩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挡在姜嫣面前。
“秦国公府素以礼节周全闻名”,来人针锋相对,“国公夫人更是贵女表率,怎么小公爷喜欢在旁人家院落里指手画脚。”
孙将军的声音倒没有想象中一位久经沙场的中年将军的声音,连一点粗狂豪放都没有。甚至相反的,孙溢的嗓音是与年龄极为不符的清朗公子哥儿声音,还带着一丝酗酒后的慵懒。
姜嫣捂住口鼻,偷偷从秦潇轩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秦潇轩身量很高,自己这营养不良的小身板还不到对方的胸口。
看清楚孙溢容貌的刹那,姜嫣瞪大了双眸:这位传言中久经沙场、金戈铁马的将军竟生了一张如玉面庞,长发随意地洒落在肩头,醉酒后的酡红衬得整个人都如同烟花柳巷里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
明明已过了不惑之年,可与秦潇轩站在一起,竟像是同辈的公子哥。
只不过一个风流不羁,一个清冽雅逸。
更别提一旁站着的比孙溢虚小五岁的王大娘子,这哪里像是夫妻,分明是嬷嬷和少爷。
院外的冷风将白梅花瓣吹落一地刺眼孤冷的白,无论是刚刚祠堂里诡异复活的美妾鬼魂,还是此刻慵懒不老的美人将军,都让姜嫣有些背后生寒。
这将军府绝对藏在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孙溢一开口就将整个祠堂弄得火药味十足,然而秦潇轩全然没理睬,语气淡淡:“天子命我彻查此案,将军要是有什么不满,尽可去天子面前状告。”
他说罢不再搭理孙溢,转身看着姜嫣:“刚刚不是有话要说?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