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蝗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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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夏，山东诸州大蝗，飞则蔽日，下则食稼，声如风雨。-《大周广记》
青州，北海县，霍李村。
此地本有村民百余户，蝗灾一来，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仅剩十几户，里长早携家眷投奔远亲去了，独留一位耄耋耆老坐镇，只管起坛祭拜蝗神，余事不理。
村内一片死寂，苍蝇嗡声震耳，将沟渠里的尸山围的密不透风。
村口立着一对怪异的父女，当爹的破衣烂衫，满身泥垢，两腮深陷，面色酱黄，如地狱恶鬼。
女儿却净爽绝尘，头梳双螺髻，骨瘦伶仃的身子在青麻窄袖襦裙里直打晃，嶙峋的背脊却挺的笔直，小脸苍白枯瘦，唇上似沾了血，更衬的瞳色乌沉。
小小年纪，竟透出几分妖异之色。
街对面，粮油铺的李老板见怪不怪，斜睨着父女俩，半阴不阳道：“霍浑虫，你好没良心，前儿才把婆姨100文租与我，今儿又要卖女儿咧？”
就见那李记粮油铺的竹匾下，挂了张黄麻纸，上书几个大字：一斗粟米300文，一片雪白黄灿上面，竟摆着个专称金银贵器的戥子。
李老板口中的霍浑虫，原名霍老七，是本村有名的无赖，女儿年约8岁，唤做霍三娘。
这三娘本在毒日头下枯站，听闻李老板这话，三伏天里生生打了个寒颤，摇晃几下方才站定，唇下血茄再次破裂。
血珠子顺着嘴角渗出来，平添几分凄绝。
“阿耶，原来阿娘不是回娘家，而是被你卖了！”女孩儿眼底血红，咬牙质问。
霍浑虫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那咋啦！隔壁李狗儿还把他婆姨烹了呢！”
霍三娘嘴唇颤着，说不出话，只死死盯着对面粮油铺，轻轻呢喃着：“阿娘，阿娘……”
怪不得她娘走得那日，搂着她亲了又亲，抚着她额发不松手，临出门，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
她的阿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那个温柔到近乎懦弱的女人，每次霍浑虫发酒疯，都拼了命护在她身前。
如今，竟被卖了，换来四斤粟米。
霍三娘眼眶含泪，狠命咬着下唇。
李老板看不过眼，提高了调门，劝道：“霍浑虫，你少赌两把，也不至于卖妻卖女，没人送终了！”
那霍浑虫被人当面抢白，不但不恼，还点头塌腰，嘿嘿谄笑。
霍三娘一抬手，用力一把将泪抹去，仿佛泪水跟她有仇。
卖她，她认了，可绝不能卖她阿娘。
不，那不是卖，比卖还贱，那是租，还美其名曰典妻。
可典妻不是妻，是物件，是容器，是生不出孩子的人家，花钱租来的肚皮，生下人家的种再还回去。
试问租的东西，谁会爱惜？
人穷极了，什么糟践人的手段都想的出来，根本不把女人当人看。
霍三娘抬起头，狠狠的瞪着她爹霍浑虫，牙齿咬的咯咯响，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男人被瞧的来气，扬手便要给个脆的，略一思忖，指甲却转了方向，拧住女儿胳膊下的软肉，重重一碾，还觉不解气，又在背上狠擂了一拳。
脸可打不得，打坏了卖不出价。
谁知，少女脸上，竟无一丝苦楚，反而似笑非笑，似乎打得越痛，她的心里越好受些。
不用看，霍三娘就知道，身上的乌青又多了几处，直到钝痛渐渐麻木，思绪才慢慢回来，终于开始面对现实：她可能是史上最倒霉的穿越女。
说起来，她都胎穿8年了，对这个世界仍一无所知。
照理穿越女，预言家金手指是标配。
举凡穿越前辈，只要知晓所穿朝代，野心大些的，甚至能问鼎九州，热衷打辅助的则封侯拜相，知足安命的，也至少不会站错队祸及家族；
而穿书女则能预知剧情走向，退可避雷，进能抢戏，炮灰都能变女主。
而她，着实给穿越前辈丢脸，只知自己是穿书，朝代是架空，却至今不知所穿何书？如此，最粗的金手指便无从施展，甚至，连活着都倍感艰难。
更打脸的是，她在现代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穿越就好了。
可真穿越了，才发现自己和无数穿越女一样，向往的其实是摆脱庸碌，重新投胎，不必费心就能成为特权阶层，在那温柔富贵乡中尽享荣耀繁华.
不信，让她们跟她霍三娘一样，当不了郡主娘娘，做不成清流嫡女，连官家庶女都轮不上，只能穿越成一介村姑，摊上酒鬼家暴老爹，还要赶上蝗灾饥荒，她们还向往穿越吗？
穿越女大多过的不错，这种印象实在是幸存者偏差。
以大周为例，在籍人口超4000万，全国大小官员仅7000余人，哪儿来那么多诗礼簪缨之族？勋贵富庶之家？她霍三娘才是这古代真实又平凡的大多数啊！
思及此，霍三娘深吸一口气，悔不当初，早知道穿越是个技术活，自己学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学心理学呢？
别的穿越前辈，人人都有先见之明。所学专业，不是农林中医，就是商科建筑，退可开挂奶男主，进可种田当首富。
她在古代能当心理咨询师吗？
要知道，心理问题，是人类在物质生活极大满足之后才会关注的。古代不需要心理咨询师，不是因为古代人没有心理问题，而是他们连活着都很成问题。
思及此，霍三娘又深吸一口气。
她好恨！好恨这古代！好恨这种无力感！
“快！快笑一个！”霍老七在女儿背上用力一推，转而满脸堆笑，搓着手道：“喲，魏妈妈，您来了！”
霍三娘一抬头，便见村口来了一个女子并三条汉子，为首的便是那有名的牙婆魏妈妈，只见她高束裙腰，敞着短襦半臂对襟，头上插着根明晃晃的缠枝金钗，一脸浮粉油汗，正不耐烦的打着团扇。
三娘神色一凛，心下了然：这牙婆不简单。
这身装扮，在县城或许和宜，穷乡僻壤却太扎眼了，此地到处是流民贼寇，这牙婆却有恃无恐，怕是手下有练家子。
她若想从这牙婆手里逃出去，可就难咯。
可若是装疯卖傻，搅黄了这桩买卖，跟着她那个便宜老爹霍浑虫，保不齐明天就被他烹了。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那魏妈妈拿团扇挡着光，眯眼一瞧，却是心中暗喜：不想今日竟捡了个大漏，山沟沟里还真有金凤凰。
她快步走到近前，把眼前少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细细打量，越看越喜，这小娘子皮色白腻，秀眉琼鼻，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最妙的是那双眼，大而飞翘，犹如点漆，浑无寻常村女的羞赧，竟毫无惧色的瞧着自己。
魏妈妈熟稔出手，指甲一捏少女两颊，三娘吃痛，不自觉便张了嘴。
“牙口还算齐整，就是忒瘦了，个头也小了些，啧啧，不知要废我多少口粮！”魏妈妈强抑喜悦，装作不经意的吹了吹指甲。
霍老七心知嫌货人都是买货人，忙叫屈道：“哎，我们家姐儿可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儿，如今要不是没米下锅，我也舍不得卖！”
霍三娘心中冷笑，不愿再听二人把她当牲口一般羞辱。
她默默在脑海中打开了自己唯一的异能：查资料。
一卷《大周疏略》徐徐展开，她先查看了关于典妻的律令，果然，大周明令禁止典妻，可民不举则官不纠，如今，能有谁替她娘做主呢？举目四望，整个霍李村既没有管事的，也没有多管闲事的。
霍三娘的母亲姓徐，娘家远在十几里外的徐宋村，现在跑去报信不现实，且如今这年成，暂居粮油店李家或许还能有口饭吃。
人，先得活着，才能活得像个人。
接着，她又查了关于人口买卖的条例。
忽然，眼前蓦得出现几吊铜钱，一闪便被霍老七紧紧捂在怀里，霍三娘一愣，忍不住自嘲：想不到，自己竟能换不少米。
整个交易过程无比简单：一手交钱，一手易货。
没有买卖合同，也没有卖身契。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条例，略一思忖，一股子寒意便顺着脚背爬上来。
依大周律，父母禁止买卖子女，尤其她还是良籍，但只要年满10周岁，她就可以自卖。
如今，这两条路都堵死了，这场人口买卖就成了非法交易。
对牙婆来说，把她卖给富贵官宦人家为婢，或者卖入娼门，都是卖，所求无非一个利字。
可官宦富贵人家顾惜名声，一向谨慎，只买合法渠道来的、有卖身契的女子。
似《红楼梦》里薛大傻子那般心大，敢买来路不明的甄英莲为婢，实则少之又少。
而秦楼楚馆，连拐来的都敢收。
这意味着，等着她霍三娘的只有一个下场：
堕入勾栏瓦舍为娼。
“走吧！”魏妈妈轻扯了三娘一把，冲身后的汉子努努嘴，意思是不行就来硬的，寻常的姐儿离了爹娘，总要哭闹纠缠好一阵，她可不耐烦哄人。
霍三娘胸膛起伏良久方定，忽而抬头，对着魏妈妈平静道：“妈妈可否给我一块蒸饼。”
魏妈妈双眼一突，不料少女憋了半晌，一开口就是要吃的，递过饼来，心中奇道：这姐儿倒好，离了亲人竟不哭不闹。
霍三娘接着道：“我想跟我阿耶说两句话。”
语气竟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魏妈妈打量着她神色，狐疑的点点头。
霍老七的眼睛粘在女儿手中的饼上，咽了口唾沫，谄笑道：“姐儿到底舍不得她阿耶……”说着，便伸出手来。
三娘盯着这只手，指甲里虽积满泥垢，却没长一个茧子，她掰下一块蒸饼，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嚼着，故意吧唧着嘴，直把饼咂摸出甜味儿，才满足的柔声道：
“阿耶，你的右肩膀沉沉的是不是？”
霍老七揉揉肩膀，舔着脸笑:“可不嘛，还是闺女好，知道疼人！”
“知道为啥不？”她顿了顿，一脸天真无邪。
霍老七摇头，眼睛仍旧不离那块蒸饼。
霍三娘微微一笑，阴恻恻道：“因为有两个小女婴，现在正趴在你肩膀上，她们的小脸儿紫涨涨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唇边还有泥沙呢……”
说着，竟鼓起嘴巴，学起婴孩吐水的模样。
“你……你……说慌要烂嘴的……！”霍老七双眉抬起，双眼直突，嘴巴微张，瞬间转为暴怒，接着用力推了她一把。
霍三娘知道，就算只出现1/5秒，那也是一种害怕至极的反应。
而真正的愤怒，和推搡动作应该同时发生，因此，他害怕是真，愤怒却是虚张声势。
说起来，她虽没有异能，却有个特殊禀赋，就是肉眼放慢并捕捉人类转瞬即逝的微表情。
对了，在现代，她的研究方向也是微表情行为学，曾作为第三方公司的资深顾问，参与过几起ICPO(国际刑警组织)牵头的跨境罪案。
霍氏，齐人也，八岁上逢大蝗，与爷娘别，少能视鬼。
-《大周名臣列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蝗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