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人守则》奇余

5、第三章 异状

　　“抱歉。”清理干净秦显脖子上新添的伤口，唐昭看着手里被彻底染红的棉签局促不安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关系，反正我的血挺多。”秦显把那根满是腥味的小东西从唐昭手里拿过来扔进垃圾桶，又安慰地冲她笑了笑，“给你拿来应一下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我不应该袭击人。”
　　“你可没有袭击，是我让你咬的。”秦显站起身，伸手到唐昭头顶揉了揉，然后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个习惯性安慰小孩子的动作实在不太合适，有些尴尬地又连忙把手收回来，“而且严格来说，我也不算‘人’。”
　　“我——”
　　“好了，唐昭。”眼前这人自责得过头了些，秦显不得不用温和但又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她，“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不要再想了，嗯？”
　　唐昭抬头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好一阵沉默后，秦显才听到她总算原谅自己一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
　　“你放心吧，我们总会找到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的。”秦显往空杯子里倒满热水，弯腰重新放回唐昭手边，又拿出刚才就一直不停闪着消息提示灯的手机看了看，说，“让一个吸血鬼完全抑制生存本能不去吸血也不符合国际法规，而且这还证实了一个网络流言的虚假性——狼人的血对你来说并不是苦的。”
　　她说完又拿起手机放到耳边朝唐昭示意了一下，走到阳台上拨通了电话。
　　上午的阳光并不算明媚，从拉开窗帘的落地窗外只投进来浅浅的影子，唐昭听不清秦显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些什么，但她只是看着那个方向移不开眼。秦显的背影慵懒随性却又挺拔，似乎只需要往那里一站，那种几乎对任何事都处变不惊的沉稳就能传递给人莫大的安心感。
　　情绪的浪潮在唐昭眼底席卷而过，被她很快藏得不留痕迹。
　　她不敢告诉秦显，她实在害怕先前那样的感觉，过去数百年的岁月中她从未有这样一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可怕的怪物——在卧室里，秦显伸手过来覆上她死死抓住衣服的手，掌心向她传递着灼烧般的热度。那双在黑暗中绿得发亮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柔软的叹息，她听见那个比自己低沉的声音说：“咬我吧，唐昭，别害怕。”
　　她也不敢告诉秦显，她的尖牙刺破皮肤，温暖的血液从鲜活的、还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血管深处涌向她的喉咙，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她的耳畔传来秦显因为忍痛而发出的一声闷哼，而她心底那个疯狂的影子完全不想停下。
　　“唐昭？”秦显关切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出来，“你怎么了？”
　　唐昭只是摇头，秦显在身边落座，她有些艰难地把目光从对方还留着伤口的脖子上移开。
　　“刚才接到通知，说是过段时间得带你去一趟局里。”她听秦显说道，“上面对你这个特殊案例十分重视，专程联系好了欧联督察局的专家让他们亲自过来看看。欧洲对于吸血鬼的安置方案很成熟，能帮很大的忙。”
　　“我听你的就好。”
　　“你不用想太多，也许只是狼人的血对吸血鬼来说的确特殊，到时候问问专家就明白了。”秦显听她情绪不高，安慰道，“过不久你的身份证件和相关资料也能办好了，老段说住处还没安排下来，你就继续在我家住着吧。”
　　“可要是万一……”唐昭迟疑着开口，话没说完，又沉默起来。
　　秦显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道：“要是万一再有今早的情况出现，你只管说一声，咬我就好了。”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刚才已经跟老段说过了。”秦显不理会她的反对，“目前看来只有我的血对你起效，但我之前所有献过的血都是用于专门的狼血研究项目，不能申请从血库里拿出来给你用，既然如此，你直接咬不是更方便些？”
　　“但——”
　　唐昭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秦显不等她反应就把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今天还有别的计划，得给你买几身合适的衣服，总不能一直穿我的吧？来吧，吸血鬼小姐，我们逛商场去。”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计划？”
　　“因为是我刚刚定的。”

　　一周后，秦显领着唐昭到了局里，刚一进门就撞上一个正急匆匆往里走的女人。
　　“清秋。”秦显出声喊她的名字，“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老秦？哎哟，来得正好。”卫清秋一见是她，遇到救星一般连忙伸手来拽，“来来来，你过来帮忙。”
　　“怎么回事？我可还在休假。”秦显连忙说，“我今天来是办事的，可不是来上班。”
　　“这我当然知道。你要的证件和资料下午才到，欧联督察局的专家也还没来。”卫清秋一口气把她推辞的余地都给堵死了，“现在我手头这件事更要紧些。”
　　她说到这份上，秦显也只能先跟过去看看了。唐昭被留在等候室，秦显临走时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她只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到底出了什么事？”秦显跟着卫清秋来到审讯室外，见她紧锁着眉，神情也严肃起来。
　　“昨天夜里，我们接到报警说有个可疑的人在一家小超市门口来回转悠，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拎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棒球棍正准备砸玻璃。”卫清秋从手里的一沓资料中找出一份递给她，“这是那小子的信息，刚毕业的海归大学生，没有前科，三天前才被一家跨国企业录用，前途无量。”她这么评价了一句，又摇头苦笑，“也不知犯了哪门子毛病，从我们把他带回来直到现在，问他什么都不说，只一个劲胡言乱语。”
　　秦显闻言皱起眉，仔细翻看起那份资料：“药检过了吗？”
　　“检查过了，没有涉毒。”卫清秋又把另一张报告单递给她。
　　“他是个狼人。”秦显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对。”卫清秋看着她，“我们督察大队可就你一个狼人，秦队。”
　　“我明白了，我进去问他。”秦显从她手里接过耳麦，无奈地笑了笑，“但我不保证能够起效，毕竟就我所知，狼人不都会对同类有天然的好感。”
　　“没关系，你只管试试就好。”卫清秋松了口气，“无论结果怎么样，总是个办法。”

　　秦显走进审讯室，椅子上坐着的人因为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很明显瑟缩了一下，秦显脚步稍微顿了顿，向屋子里这位“嫌疑人”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高瘦，却弯着背脊，似乎极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一顶鸭舌帽被他捏在手里不停摩挲着，他没有抬头看秦显，视线一直在地板上游移。
　　“张晨阳？”秦显落座，试探性地喊了他的名字，见对方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又说，“小张，你不用害怕，只要把当时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没有问题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都说了，有人在找我，有人想要害我……”张晨阳开口，声音难以控制地发着抖，“他们、他们……”
　　“谁要害你？”
　　他又闭口不言。
　　秦显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只问道：“昨天夜里你在永辉超市门口徘徊了接近一个小时，根据门口监控拍下来的画面显示，你在凌晨一点二十三分对超市挂了锁的玻璃门举起棒球棍，被赶到现场的警察制止。当时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砸玻璃？”
　　“我没有砸玻璃。”张晨阳立刻反驳，“我只是想买包烟……”
　　“你有烟瘾吗？”
　　他摇头，朝秦显瞥过来一眼，又很快躲闪开了：“我不会抽烟。”
　　“那你为什么想要买烟？”秦显见他尚能交流，语气尽量平和，“是突然想要试试抽烟的滋味？还是说——有人让你帮忙买烟？”
　　张晨阳又不答话了，他的目光投向一片虚无，仿佛死死盯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无论如何，你想要买烟，不是拿钱买，而是想要砸碎玻璃去直接拿的行为都是极为不恰当的。”秦显说道。
　　“我都说了我不是要砸玻璃！”张晨阳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秦显皱起眉，他又立刻惊慌失措的收了声，“抱歉、警官，抱歉……我不是有意……我只是控制不住。最近总是这样，我没办法……”
　　不等秦显开口，他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声音带了很明显的哭腔：“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下去，但我根本没办法……我不会抽烟，太呛人了，可是那样我会清醒不少……我不是想砸玻璃，我想给我自己来一棍子——那些血……它们在我身体里面发疯……药没有用，我吃了两个月的量，不管用、还是不管用……他们在找我，他们想让我回去……我不想。警官，帮帮我，求你了，我不想这样……”
　　“你冷静一点。”秦显飞快地从他这段含糊不清的话里提取可能有用的信息，一边安慰道，“我们会帮你的，小张，在这里没人能够伤害到你。”
　　“不、不。”张晨阳却忽然抬头，他用那双和秦显一样有着锥形瞳孔的眼睛看过来，泪水在脸上留下疯狂的影子，“你帮不了我，警官，你和我是一样的……他们也在找你。”
　　他呢喃出这句话，掩面痛哭起来。
　　秦显站起身，面色凝重地退出了审讯室。
　　“清秋，联系收容组的人。”她关好门，第一时间对耳麦里旁听的人说，“让他们带够麻醉和狼血抑制剂，张晨阳的精神状况很不好。”
　　“你是说……”
　　“他不是天生的狼人，三年前在德国被狼人咬伤，他才被迫完成了转化。”秦显把手里的资料翻到某一页，神情一点也不轻松地说道，“这种狼人很容易受到原生狼人，特别是转化他的那一个的影响。按理说现有的狼血抑制剂已经能够很好地阻断这种影响，但显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在他身上失效了。”
　　“把情况立刻上报给省公安厅，我们也许需要援助。”她又补充道，“他的话不一定全是胡言乱语，等欧联督察局的人到了，我们需要知道当年在德国袭击张晨阳的那个狼人是否还在老老实实蹲监狱。”

　　唐昭的视线被一个三分钟前走进来的陌生人吸引了——严格来讲，她不知道那算不算书里所定义的“人”。
　　那是个有着一头金色短卷发，蓄着修剪得体的漂亮胡子，却长着一对山羊角和尖耳朵的男人。男人的眼睛是明亮的湖绿色，上身穿着一件惹眼的粉色衬衫。他一出现，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自觉放在了他身上。
　　“你该尝尝那家店的灌汤包，亲爱的，十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就爱上它了，我敢说那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发明。”他一边向前台出示证件登记信息，一边对他的同伴用完全听不出口音的中文说道。
　　“这个国家任何食物对你来说都是最伟大的发明，菲利普。”羊角男人的同伴，站在他身后那个比他高上一些、有着棕色长发和高挺鼻梁的女人回答她，两个顶着外邦面孔的人奇异地在用非母语流畅交流，“因为你来自英国。”
　　“不错的自嘲，安斯莉。”
　　“如果按照出生地点来算，我其实是丹麦人。”
　　“但你现在的工作证是女王陛下发的。”
　　他们相互开着玩笑，信息登记结束后在一个警员的带领下也进入了等候室，唐昭这才发现那个被叫做“菲利普”的男人双腿竟然也像山羊一样——他穿着一条在这样的季节看上去会显得冷的短裤，没有穿鞋，山羊模样的蹄子在地板上敲击出明快的节奏。
　　“啊，你好，美丽的女士。”他看见唐昭，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唐昭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又听那个叫做“安斯莉”的女人说：“原来就是你。”
　　“你认识我？”她愣了愣。
　　“不，但我认识那枚戒指。”安斯莉站在她身前，灯光投下一片晦涩的阴影，“真有意思……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的血亲究竟是谁了。”
　　唐昭抬头看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孤傲的讽刺。
　　“你的血亲把戒指留给你，却又抛弃了你。”安斯莉说，用词半点也不客气，“真是群随心所欲、令人作呕的家伙。”
　　唐昭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一枚同样的戒指，而她无法从安斯莉自我厌弃般的那句话中分辨出她究竟是在批判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