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妆》琅琊土豆豆

293、甚至能与她共情

　　婉儿摆摆手，径直转进屏风后换下脏衣。太平唤来李偲问了缘由，听得掩口笑个不停。

　　恰逢婉儿换好衣裳走出来，见她仍笑个不住，蹙眉轻嗔，“还笑。”

　　太平这才收了笑意，正色吩咐李偲，“将那对母子身边的守卫都撤了吧。另备几亩上好的田契与一套纺织器具送去。宅外留两人看顾便是，莫让薛家人寻着踪迹。”

　　吩咐罢，又转向婉儿，“那个冬郎，读书可真有天分？”

　　婉儿不解其意，如实应道，“天资确是不错，他母亲也教得用心。”

　　太平遂回头补充，“再寻个妥帖的先生，专门去教那孩子读书。”

　　待李偲领命离去，婉儿方蹙眉问道，“你这是何意？薛家人正满城搜寻他们母子，若他们自行跑回薛府，薛家反咬我们毒害薛绍一事，岂非自陷危局？”

　　太平却含笑望她，轻轻按住她的手示意少安，扶她一同坐下，才温声解释，“算计完了，便连半分情谊也不留了么？没有我们这样欺负人的。”

　　“你处处为我考量，我都明白。”

　　“但恶人你来做，好人由我当。这样，不好么？”

　　婉儿揉了揉额角，“你忘记郑微的事了么？若再想个法子来算计，如何受得住？”

　　太平却安抚她道，“她若想算计你，不如私自去寻了薛家人，何必今日去质问于你？”

　　“婉儿，旁的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知道么？当年你本就是一步步诓骗了她入局，打了一张感情牌让她生下孩子，由着你拿捏。”

　　“自然，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但她今日对你破口大骂，你难道不该也为我积些德，忍下来受着么？”

　　“竟还还嘴说你养了人家五年，这般高高在上，你想折我与奴儿的福气么？”

　　婉儿：“？？？”

　　她张了张口，却半晌没发出声音。方才对芸娘说那些话时，她何尝不知自己理亏，只是怕稍一软下态度，又会惹来无尽痴缠，索性把话说绝，断了这场孽缘。

　　如今经太平这般一说，倒显得她两头都不占理，既利用了人，又吝啬给予温情。

　　虽心里这样想着，目光落在太平的孕肚上，那份强硬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话也轻了，“你这么说…倒也有几分在理。”

　　“但我是为了…”

　　太平抬声打断她，单手挲摩着她的耳朵，“我知道你是想避嫌，那以后芸娘的事便交给我接手好么？”

　　“别过问了。”

　　原来在这等着呢….

　　太平转过身去，将她的手搭上来。

　　方才听着李偲的转述，两个人在那院子里吵得跟两口子似的，心中已是十分不悦。

　　生生忍下来派人去重新安置，想的便是抓着她今日处理此事的过错，诓骗着她不再去料理芸娘的事，以后由她一手操持。

　　“好，我不过问便是了。”

　　当洛阳城迎来十月凛冽的初寒时，南方的烽烟已尘埃落定。

　　李敬业那面匡复的大旗，终究未能撼动神都分毫。此番平叛，首功当归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其统军有方，调度得宜，而监军侍御史魏元忠，屡献奇策，临阵之际又能鼓舞将士，亦是功不可没。

　　捷报传至宫中，太后抚案静阅，神色莫辨，只命有司依制论功行赏。

　　那样的神情，婉儿识得。

　　不过片刻，侍御史鱼承晔便步入殿中。

　　那人的眼神中带着贪婪的光芒，像一个赌徒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酷吏的时代终究会来到，但婉儿此刻心中却没有上一世那般想要极力阻止的态度。

　　甚至她认为在如今的时期，是有必要的。

　　叛乱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神都的人心仍如将沸之水。

　　李敬业虽败，但匡复李唐这面旗帜本身，就是对太后权威最深刻的质疑。

　　常规的司法程序太慢，律法的条文太软，不足以在最短时间内震慑所有的反对者。

　　酷吏与告密制度，构成的是一套高效的恐惧输送体系，它能绕过繁琐的取证与辩论，直接将有心谋逆的人打入万丈深渊。

　　这是最稳固有效的手段。

　　其次，李敬业之乱，背后未尝没有世家门阀的影子。

　　他们盘根错节，用礼法与人脉编织成一张足以窒息皇权的网，用酷吏，尤其是出身寒微，急于上位的酷吏，他们无所顾忌，不按棋理落子，正是打破这种僵化平衡的最强外力。

　　最后便是利用酷吏建立起一种绝对强权的敬畏与顺从。

　　思及此，婉儿在心中只有对武皇的顶礼膜拜。

　　上一世她跟太平若有这般政治手腕，何至于最终都落得个被刨坟的下场。

　　不对，还是她们你侬我侬惹的祸事。

　　“你在想什么？”太后忽然问道。

　　“臣在想…”她能听到自己喉间的声音十分轻缓。

　　因为在思索如何不着痕迹的蒙混这个问题。

　　“如今战后，人心浮动，也不知道该用个什么法子才能震慑那些宵小之辈莫要辜负天恩。”

　　鱼承晔还俯身站在殿中，闻此言后附和道，“上官大人说得不错，臣以为若靠寻常之法施以恩惠，恐怕难以收效，当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

　　太后许久才说道，“婉儿，如今朝中为裴炎求情的人不在少数，我实在是寒心呐，李敬业在扬州起事的时候，有多少人悄悄备好了另一份贺表，只等扬州军攻入洛阳。裴炎案发，证据摆在眼前，竟还有那么多人，或明或暗，替他求情，说什么元老旧臣，不致谋逆，说什么或有隐情，乞请详查…”

　　她轻轻摇了摇头，“婉儿，你说…是我亏待了这些士大夫么？是我不曾虚心纳谏么？是我刻薄寡恩，不念旧情么？”

　　这话问得十分诚恳，甚至带了一丝寻求答案的迷茫。

　　婉儿甚至能与她此刻共情了。

　　是那些朝臣的错！是他们不念感恩！是他们辜负了我们这般良苦用心的太后！

　　“太后，臣看着案几上那些札子，也替您寒心得很…”她拿起衣袖装模作样地摸了摸眼角，“您提拔宗亲，又容着裴炎推广自己的政令，他竟还串联着扬州谋反，朝臣们此前对裴炎分明都是义愤填膺，如今要处置了，却纷纷改口要替他来求情，这不是将您至于君臣不义之地么？”

　　“臣这几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思来想去，他们既能如此轻易背弃君臣大义，可见寻常的仁德教化，礼法规劝…已然束不住这些离心之人了。”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与太后一触即收，政治表演便到此为止了。

　　语气变得沉静，“鱼御史所言非常之法，虽听来酷烈，然如今局势需用猛药，用重典。臣以为，眼下情势，或唯有如此，方能斩断那些首鼠两端的妄念，让所有人明白，天威即法，忠诚不容试探，背叛绝无侥幸。”

　　鱼承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人家在太后跟前受宠呢，这反应能力，真是没谁了。

　　若再说下去，君臣二人得抱在一起哭个眼泪汪汪才作罢。

　　许是得了那两人的暗示，他腰杆都挺得直了些，“臣以为，当广设铜匦于通衢，许天下人投书告密，无论士庶，皆可直达天听！凡告谋逆、谤政等事，查实者重赏，不实者…亦不追究，以彰太后纳谏之诚，破奸佞侥幸之心！”

　　与此同时，刘景先，胡元范等人正跪在紫微宫门外，为裴炎求情死谏。

　　“裴公辅佐两朝，功在社稷，焉能因逆贼一面之词而定罪？”刘景先的声音穿过寒风送入宫门，“太后！此为自毁长城，寒天下忠臣之心啊！”

　　胡元范更是激愤，以头触地，朗声道，“臣愿以性命担保，裴相绝无反意！若陛下执意诛杀元老，臣…请先死于阶下，以血谏君！”

　　他们的信念，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

　　太后需要他们。需要他们这些士大夫来治理天下，需要他们的支持来稳固朝局。诛杀一个牵扯甚广的宰相，尤其是用谋逆这种动摇国本的重罪，势必引发朝野震荡。

　　太后是精明的政治家，她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此刻的强硬，或许只是姿态，是需要他们用死谏这种极端方式给予的一个台阶，一次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博弈与妥协。

　　他们相信，自己的鲜血与气节，能够触动天听，能够唤醒太后对君臣共治，不杀言官这条底线的尊重。

　　这不仅仅是为了救裴炎，更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个阶层赖以生存的规则与尊严。

　　婉儿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投去任何目光。

　　待她的车驾离开，只见武三思带着禁军直接当场羁押，入大理寺候审。

　　接下来的半个月，大理寺大理寺狱中灯火日夜不息。

　　那不再是审讯，而是一场展示绝对权力的恐怖戏剧。

　　鱼承晔、周兴、来子珣等人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在太后默许甚至鼓励的目光下，将他们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起初，狱中关押的还多是裴炎案明面上的关联者，或是昔日与李敬业有过书信往来的官员。

　　但很快，铜匦中的名单便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甚至波及到宗室远支郡王李纯。

　　这是个可怕的信号，让回洛阳参加课考的纪王李慎，越王李贞，鲁王李灵夔等人都惶惶不安。

　　最终商议，为表忠心，想要联名上札子将此前因为被裴炎以女子干政的名义排挤出洛阳的太平公主，请求再从新安接回来。

　　“臣等昧死再拜，谨以赤诚泣告于太后自逆贼构乱，神器播迁，幸赖陛下圣武天纵，神策独运，遂使妖氛廓清，寰宇再定…..”

　　“……太平长公主，太后爱女，睿质天挺，孝友著于宫闱，□□闻于朝野….”

　　婉儿念到这里，武后抬手制止，“这札子是不是你的手笔，夸太平的词都能赶上正文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往后看得津津有味，“太后，纪王府上有个文书叫张说，这看起来是他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