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外套 ...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隔天早上许枝一醒来便觉得鼻塞头痛。
她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床去洗漱,窗外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铅云低垂,天是阴沉沉的深灰色,没开灯的浴室里光线昏暗。
许枝站在雾蒙蒙的镜子前。熹微的日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她的眉间,像一条惨白的光带,界限分明地割裂出她面孔上的明与暗。
许枝一面刷牙、一面盯着镜子走神,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在某个瞬间里流露出诡异的陌生感。坚硬的刷毛机械地在牙齿上来回摩擦,直到牙龈都微微作痛,她才停下漱了口。
许枝收拾妥当提着书包出去,刚好隔壁喻燃的房间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
厨房有踢踢踏踏走动的窸窣声响,许枝朝着客厅的方向望了一眼,才同喻燃打招呼,“早。”
喻燃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厉害,回头看她,“感冒了?”
许枝安静地摇了摇头,可路过喻燃身边时,却突然踮起脚把下巴垫在喻燃肩窝里。
她柔软温热的唇贴向喻燃的脸颊,“都怪你昨天放学不肯等我,我特意把伞落在家里,你却自己先走了。”
明明是她先前一再地表示,不想被同学知道他们的关系。在学校里遇见他,大多数时候也都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不怎么熟悉的同班同学。
她总是这样,顶着一张天真又无辜的脸,做着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事。
喻燃没什么表情,低下头轻轻在她唇角碰了一下,像叹了口气似的,“那我今天等你一起走。”
许枝撇了撇嘴,气鼓鼓地追过去在他下唇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白的齿印,“哼,谁稀罕。”
喻燃抬眼瞥她,没说话,抿着唇跟在她身后走进餐厅。
喻峥今早不在家里,只有许明珠在摆着早餐。她大约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会一同出现,愣了愣,才笑着说,“小燃、吱吱,来吃早饭。”
许明珠是很传统的东方美人长相。端庄柔和的鹅蛋脸、婉转含情的杏仁眼和圆浑略厚的椭圆唇,凑成一张温婉柔艳的面孔。
“妈,早。”
走到人前,许枝就收起了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端庄正经地在喻燃对面坐下。
喻燃掀起眼皮瞧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舔了舔他下唇的牙印。
“呀,吱吱,”许明珠面露担忧,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昨天下雨着凉了? ”
“没事的,”许枝小口小口地喝着熬得极浓稠的米粥,“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许明珠忧心忡忡地蹙着眉,多嘱咐了她几句话的功夫,喻燃已经放下了粥碗。
喻燃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许枝还在慢吞吞地同那一碗白粥打拉锯战,喻燃已经回房间拎了东西出来。他屈指敲了敲餐桌,对许枝说,“快一点。”
这回不止是许明珠,连许枝也怔了一怔。她嘴里还含着瓷勺和小半勺热烫的粥,此时颇诧异地抬起圆圆的眼睛去看他,那样子落在喻燃眼里又呆又可爱。
许枝和喻燃虽然都在九班,但搬进喻燃家这半年里他们两个向来是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许枝眼睛里的困惑过于明显,喻燃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今天早上要搬东西到北校区。”
六月里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高考刚刚落幕,他们又被推着赶着奔赴下一场。前不久还在给文艺部的学长学姐写毕业祝福,现在她自己也要搬去专给高三年级用的北校区了。
许枝低着头,含糊地说,“我自己可以的,就不麻烦你了,谢谢。”
喻燃没接她的话,但也并没有被拒绝后自己先走的意思。
倒是许明珠先笑了,说,“小燃好心帮你搬书,你还不领情。去吧,你身体不舒服,别逞强。”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喻燃说,“那就麻烦你了小燃。”
喻燃只是摇头,“不麻烦。”
许枝填鸭似的将那一碗白粥塞进她空荡荡的胃,匆匆地背起书包跟在喻燃身后出了门。
他们撑起伞,沿着街边一前一后地走。周遭充斥着雨滴撞击伞面、车轮轧过马路的噪声。许枝一步一步踩着水洼往前走,污水浸湿了她脚上的帆布鞋,洇成一片颜色较深的水渍。
明明他们已经做过那些肌肤相贴、再亲密不过的事情,可许枝还是无法坦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靠近喻燃。
所以雨天有雨天的好处,许枝想。不必绞尽脑汁找话题,沉默都是理所当然。
许枝一面踩水一面转着伞,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被人一把攥住了伞柄——回头时猝不及防被她甩了一脸水的喻燃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臂里还搭着一件他的牛仔外套。
“穿上。”喻燃拦下许枝讪讪地去摸纸巾的手,把外套递过来,“感冒了还穿这么少,你嫌自己不够难受?”
许枝有些惊讶,没伸手去接,歪着头打量一下喻燃手里的外套,“你什么时候拿的?”
她撇了撇嘴,“好丑。”
喻燃早习惯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小脾气——其实算不上发脾气,许枝不大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总要摆出一副别扭的面孔来掩饰她无处安放的惶恐与隐隐的雀跃。
喻燃轻车熟路地哄她,“你吃早饭的时候。今天风大,穿上吧。”
许枝一脸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套在校服外面。她有种在发低烧的错觉,温度从衣领里一直蔓延到脸颊上。
喻燃不再说话,于是他们一路沉默不语。
喻燃家离学校并不算远,走路过去也不过十分几钟的路程。许枝在路口站定,“你先进去吧。”
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许枝说,“我去买点东西。”
喻燃很自然地回过头,“一起去。”
“不用了,”许枝攥紧了伞柄,“我很快的,你先去教室吧。”
喻燃试图走近她的脚步定住。他隔着雨幕看她,眼神晦暗不明。
许枝对他微笑了一下,“再见,喻燃。”
*
许枝不紧不慢地踱进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一支并不怎么需要的笔攥在手里。
她随着人群涌进附中厚重的浮雕铁门。盘根错节的苍翠榕树、朱红的砖墙中间镶嵌着的透着靛蓝色冷光的玻璃窗,有种奇异的、令人目眩的压迫感。
许枝走进教室时,屋里只有三三两两还在收拾书桌的学生,这其中没有喻燃。许枝也并不在意,穿过那些不怎么熟络的同学去座位上整理她要搬走的书本。
“喻燃!”
这名字穿过隔墙直直地从走廊刺进她的耳朵。许枝控制住了想转过去的脑袋,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瞥——进来的果然是喻燃和由佳卉。
由佳卉今天也没有老老实实地穿校服。短袖衬衫的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长裤高高挽起到膝盖上,露出两条纤长白皙的腿。
十二班的班主任是从来都不管由佳卉这着装的,也管不住。今天笑嘻嘻地虚心接受批评,明天照穿不误,甚至裤脚要挽得更高。由佳卉成绩突出性格又开朗,老师们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十五、六岁的女生,再张扬也只显得天真且朝气蓬勃,并不怎么惹人生厌。
由佳卉轻车熟路地跟在喻燃身后进来,笑眯眯地同其他人打招呼——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之前,她也是九班的学生,选择学理后才分去了十二班。
“嗳,喻燃。”
由佳卉坐在喻燃同桌的课桌上,看着喻燃整理书包,白晃晃的长腿垂下来踢他的椅子,“等会儿去我们班帮我搬个箱子呗,太沉了,又下雨,我自己搬不动。”
喻燃低着头,“你们理科班那么多男生,随便找一个帮你。”
“不行,”由佳卉笑嘻嘻地看他,“他们没空。”
“一个都没空?”
“一、个、都、没、空。”
由佳卉仿佛笃定了喻燃不会拒绝她,语气里半是不耐烦、半是娇嗔,“帮个忙嘛喻燃,你快点儿。一会儿第一节是我们班班主任的课,迟到了他肯定要阴阳怪气地损我。”
许枝把最后一本书塞进去,背起书包往外走。
喻燃或许是看了她一眼,又或许没有。许枝低着头,短发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只在踏出教室的那一刻听见喻燃说,“行。”
清早的雨没有半点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雨势越大。
她进教学楼不过十分钟的光景,再出来竟连天色都阴沉了许多。雨滴在石阶上积成水光粼粼的一泓,远远望出去仿佛雾气环绕。
许枝提着她的伞犯愁。
冒着这样大的雨走过去北校区,肯定浑身都要湿透。她犹豫了下,在淋雨和挨班主任的骂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咬咬牙刚要撑开伞,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书包带。
许枝怔了怔,攥紧了伞柄,回过头才发现是江彦。
他今天难得地穿了校服,但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困倦模样,“你不会要冒着这么大雨过去上课吧?这边还有好多人没走呢,不用着急。”
许枝松了口气,“江彦,早。”
“嗳,昨天晚上部门聚餐你怎么没去呢,”江彦用肩膀撞她一下,“学校不让高三的办活动,下次再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江彦是许枝高一时的同班同学。恰巧他们都在学生会的文艺部,偶尔活动里有过交接,他是许枝在学校里为数不多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
许枝刚想摆出她无往不利的“下次一定”四个大字来应付他,突然有人在她背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江彦。
许枝有些没由来得心慌,循着声音抬起头,正瞧见了站在台阶上的由佳卉和她身后的喻燃。
“你还没走呢江彦,”由佳卉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看着江彦,“我昨天在办公室看见你们班月考成绩单了,宋静说以后你们班下午第一节自习课都改成上英语。”
“改就改呗,”江彦耸耸肩,“又不耽误我睡觉。”
由佳卉撇了撇嘴,看见江彦身旁站着的许枝,咦了一声,“同学,你是九班的吗?”
许枝抿着唇,刚点了点头,由佳卉便凑近了她,“我就说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呢,我叫由佳卉,之前也是九班的,你叫什么啊?”
许枝攥紧了书包带。她感到一瞬间的耳鸣,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不冒雨走出去。
“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因为感冒被堵住,只能发出轻微的气流声,“许枝。”
“啊?许什么?”
“由佳卉,”一直沉默的喻燃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追问,“走了。”
喻燃转身就走,由佳卉也只能丢下一句“以后再聊”匆匆追上去。许枝站在原地,看着由佳卉撑起伞举过他们的头顶,看着他们并肩走进雨幕里直至消失不见。
许枝突然想起那个阴暗的雨天、想起那把藏在她衣柜深处的黑色雨伞。
这感觉仿佛她又回到了那些孤苦、肮脏的时候,冰冷的液体淹没她的口鼻、倒灌进她的胸腔。但她带着血腥气的喉咙喊不出求救的字眼,只能浑浑噩噩地下坠,任由那些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把她抛在后面了。
“许枝,你没事吧?”她从嗡嗡的耳鸣声中辨认出江彦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字句都漂浮在空中,让她串联不出实质的意义,“你脸怎么这么白啊,是不是感冒了?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校医室啊?”
“我没事,”许枝尽力朝江彦微笑了一下,“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