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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古言祗地八山一水一分田,北面祗岭,西面定蛮山,东南临海,与中原相交的唯一路径是祗岭八道。据称古有神灵骑瑞兽降于此岭,故称祗岭。祗地西面定蛮山崇峻,定蛮山东便是古福地,后周乾元三年划密河南西道。定蛮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东西延绵亦有百里。当年师况部转战密河南西道,就是在定蛮山西岭打的游击。有几次也避入东岭,在祗地西南的真定县山区驻扎过一段时间。如今真定一处崖壁之上有当年师况入祗地留下的摩崖石刻,四个朱字“还我河山”。真定县几无平地,山峻林深,密林处几十上百里没有人烟。密林深处的摩崖石刻得以存到如今,也全仗山川僻远,转色人到不了。
      济县与真定县相邻,位于定蛮山东岭外,地势稍和缓,丘陵为主。济水从真定发源,流经济县,过武德县,最后入海。
      济水发源于定蛮山,定蛮山与济水皆得名于武夏朝。前后周五百八十年,其前朝为后秦,后秦不过二十年,其前朝为西东殷,西东殷七百四十年,其前朝为武夏朝。当武夏之时,夏人目祗地为蛮地,丁武年间,王超领五十万夏军入祗地,其时祗人尚断发纹身。此后几十年,祗地人大小反叛数十次,丁武二十五年,桂金枝领四万祗人据今定蛮山,直至丁武二十九年方平。王超获桂金枝,斩于今济县。武夏王遂封此山为定蛮山,此水为济水,此地为济。
      武夏朝丁武年至今近两千年,夏末、东殷因鹰人、转色人、鲁谷人入侵,夏人、殷人乃至周人大批避入祗地,与当地祗人通婚,到了两千年后的周末,已一概被称作周人,言周语,服周服。此处的居民有家谱祠堂的可以追溯到上一个迁居地,大多是河东、河西、长东、继海人,也就是周乾元泰宁年间划的密河南东道、密河北西道,长行东道以及继海道,再往前就语焉不详了。至于没有家谱祠堂的,多是些杂居在大姓望族里的迁居者,至少也都有周姓。
      周人装束承自夏人、殷人,略有不同。士大夫大抵曲裾深衣,盘髻,依等级不同着冠;庶民直裾深衣、盘髻、无冠,着幞头,至后周行夷风,又有袴,农家走夫担贩多喜着袴。女子或着深衣,或着襦裙,前后周盛年,如前周真元、鼎元、重和年间,后周乾元、泰宁年间发式颇多,女子发式或有椎髻、螺髻,或有称堕马、惊鹄、惊雀者。殷人无襦裙,此裙乃是周人之物。夏、殷、周人俱全发、右衽,系带无盘扣。
      济县浮梁镇高岭山高岭土闻名天下,但由于此山瓷土自乾元年间起便是御窑专供,瓷土作工外,寻常百姓压根进山一步都不能,靠山吃山只是一番美梦罢了。幸而当地除却瓷土外,另有两样盛产,一样是蔗,一样是桑。
      济水流经浮梁镇东,除却名满天下的高岭山外,济县仍有不少丘陵洼地,而济水两岸地势已渐平坦,水滨河滩夹沙土广种蔗,为的就是造红糖。桑有土则生,田边垄上,庭院家中。植桑采叶,采叶养蚕,养蚕作茧,取茧抽丝。长丝取来络纬织经,造成绫罗绸缎,丝绵取来挟纊御寒——祗绸虽逊于湖嘉,却得寻常人家喜爱,故而济县蚕桑人家不少。
      转色建元二年,禁瓷令下不久,削发令与换装令就来了。削发令刚来的时候,返回娘家的赵拱他娘有些漠然——瓷都敲了,发算什么?她是见过转色人的,就是敲她瓦罐的那帮大兵,转色人不盘髻,断发,男子发不可过肩;女子结辫,不可盘髻,不可散发。不论男女,全是左衽、盘扣,不系带。削发令就是要周人不得全发,不得盘髻。换装令就是要周人左衽盘扣,且附带了一条,庶民不可着丝、裘,只可着棉、麻。
      浮梁镇同样保甲了,太平村二十八户人家,编了三个甲。赵拱他娘的爹原先是太平村谢姓的族长,改保甲制后,被迫做一甲的甲长。削发令和换装令来的时候,正值清明时节,老头在蚕室坐了整整一夜。过两三日幼蚕就将破卵而出,此时安了炭火在东南角,红红一盆。赵拱他娘谢秀字同弟弟谢招言站在蚕室外,见着蚕室纸屏上映着老头的影儿,一动不动。两姐弟也不敢去睡,也不敢进去,春寒中立了两个时辰。三更时分招言媳妇儿从正堂里搬了一条长凳,让姐弟俩坐了,招言迷迷糊糊有些瞌睡。五更时候听见炭盆咣当一声翻了,秀字跳了起来,招言也跳了起来,只见蚕室一角的纸屏起了火。秀字冲进蚕室,把老头儿拉了出来;招言把早就汲好在天井中的水泼灭了炭盆纸屏。谢老头儿跪在蚕室外,老泪纵横。
      谢老头儿谢重德病了,一病不起。清明后一日,二月二十一,二甲甲长——谢老头儿族弟谢重宽投井自尽了,三甲甲长谢重缭率先断了发,有人在他家门上泼粪,人的狗的猪的,混在一起,绿的黄的黑的,一团一片。此后几日,他家大门紧闭,除却重缭他娘独自搬去花生地外,就没人出来过。清明过四日,二月二十四,祗道南都拒不断发,黄春跃、侯同成起兵反转色,皇帝令周降将李成东率骑兵三千、步兵三万围城。三月初一破城,屠城两万。皇帝下诏,敢有不执行削发令换装令,即同此城。保甲中有人不服,保长甲长有权力处死,如放任不管,保长甲长同此人一起处死。
      三月初九,谢重德老头儿听闻南都屠城,呕出了两口黑血,长叹一声,闭了眼,没再醒来。三月初十,济县太平村已无一人留发。一时找不着左衽衫,谢重缭把布衣反穿,次日全村人人效仿。谢重缭媳妇儿把门上干涸的大粪清理干净,谢重缭用生漆重刷一番,光亮如新。

      话说回赵拱。赵拱三岁那年对世事还一无所知。据长大后的赵拱统计,三岁前就知道世事的人实在微乎其微。赵拱三岁零一个月的时候头上的两个小角儿被散了,在他外家公的丧礼前夕,被铰了个齐耳短发。当时他娘哭了一昼一夜,有些神志恍惚,大剪子铰他头发的时候把他的右耳铰了一块肉下来。那是赵拱记得的第一件事,他娘拿丧礼的高棉布衣压在他耳朵上,拿下来后放在赵拱眼前,红红一片。赵拱一疼就开始哭了。那时丧礼开始了,他娘胡乱包扎了他的耳朵,把染着血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一开始穿的是右衽,看了一会儿眼泪哗哗直流,又把儿子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反了过来,穿成了左衽。
      赵拱就那么一路哭着跟着外家公的棺材到了山上,哭泣的理由完全是因为自己残缺且疼痛的耳朵。那天天气多好啊,一丝云也没有,不像个适合丧礼的天气。路边满树桃李梅杏,鲜艳异常,被哭号的送葬队伍、鞭炮以及漫天飞舞的纸钱惊起的鸟雀飞向蓝天。赵拱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鲜艳得有些惨淡的世界。这个影像连同耳朵的疼痛一起,成为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记忆。
      那之后的事,赵拱是不记得的,不过他娘回忆当年,说是他的哭号引起了村里送葬队伍的普遍伤感。恐怕与送的是谁无关,而纯为时局所致,赵拱娘的形容是,那场葬礼是她有生以来经历的哭号人数最多,最卖力的一场。赵拱娘还描述了当时的情景,白衣的人群中有人洒纸钱,有人却洒自己被铰下的头发。到了山上,有人烧纸,有人烧头发。白的黑的头发都有,烧出肉烧焦的那种臭味,烧尽了,几乎就没有灰烬。
      那一年村里有七个人死了,以一个月平均两个的速度。第一个是谢重宽,第二个是谢重德,第三个是谢重茂,第四个是谢炳林,第三个和第四个几乎是前后脚,一个停尸在大堂内,另外一个就在屋里咽了气。谢炳林是谢重宽、谢重茂的爹,太平村唯一一个上八十的老头。死之前说看见大儿子重宽,怪他不该铰了头,说不铰头的在阴司不用上刀山下油锅,铰了头的不认祖宗,永世不得超生。死之前老头叫了两声永世不得超生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三个,分别是重宽他娘、重缭他娘以及傻子洞儿他娘。重缭他娘七十六,本来身体健壮,春天种了花生,本打算秋收,儿子领头断发之后骂了三声畜生,搬到花生地边草寮独自过活,到了秋天喉咙生瘿,渐渐胀大,初是吃不得干饭,只喝稀粥,到后来水也进不得,活活渴死。死前两天儿子媳妇来接人,不肯回大屋,转头对来探看她的谢秀字姐弟说:“造孽啊。”没两天就去了。
      傻子洞儿的寡娘在看见村人都铰了头之后,对尚留着头发的傻儿子的性命十分担忧,于是趁洞儿睡觉的时候悄悄在他床前试图铰头,怎知洞儿忽然惊醒,狂性大发,把他老娘掀翻在地上。当下摔折了左腿,没钱医病,瘸着腿儿上山采药,不料又摔断了右腿,从此卧床不起。傻洞儿不晓得看管,每日只重缭他娘送三餐过来,卧床久了,洞儿娘身后发出一条条白蛆,见不到血肉,只见脓,深入白骨,日日喊痛,重缭他娘喉咙生瘿后就没再来,洞儿饿了就去四邻家讨些饭吃,虽不忘给他娘,怎奈他娘已是滴水难进。重缭娘过世没几日,她也跟着去了。
      虽然对他娘说的这些事情赵拱都毫无印象,有件事他却记得很清楚。他认为那件事应该算是他的第二个记忆。这个记忆远没有第一个记忆那么清晰,那就是联保队长头上的那顶红帽子。第一场霜快来的时候,田中一片萧瑟,只剩枯黄的稻茬,田地没有引水,有些开裂。天气阴沉,风很冷。村人开始收济水旁沙地的蔗。蔗收到一半时,那顶红帽子就来了。
      赵拱认为,自己之所以对那顶帽子记忆深刻,就在于那是他见到的第一顶红帽子。其他人的帽子都是青色的,只有那顶帽子是红色的。而小孩子天生就喜欢鲜艳的颜色。
      他到现在都可以描述出那顶帽子的样子。那是一顶夹了棉的布帽子,帽檐下露出了一些白色的棉絮。帽檐下那双小眼睛以及圆鼻子他也记得很清楚。此外就是一片模糊。
      有段时间他同他娘提起甘蔗地边晒谷坪上的红帽子。他娘说那顶红帽子是来均田的。建元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也就是十月,皇帝下诏,驱散继海道、长行东西道、密河南东道等地巨室豪右、殷实人家,令其南迁至祗道、广南东西道、琦海道等地广人稀处垦荒。济县也即将接纳这样一批迁徙者。那位戴着红帽子的联保队长那天出现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太平村的私田全收公,然后划了地界,按人口分地。
      谢秀字虽然嫁了城郊金水桥的姬汉良,沦为城市贫民,但她娘家本来还是殷实之家。数代的精明加起早贪黑使得谢崇德家逐渐聚集了不少良田。家中丝织的收入也用来买田置地。由于谢崇德只得谢招言一个儿子,农忙时还会请几个短工帮忙。谢秀字迫于时局回来吃娘家,也是知道娘家经吃。
      划地的结果是谢重德家济水沙地旁的三亩天字地、两亩时字地都被收走,划给了谢重缭,其余的地字地、利字地被其他人家分走。谢秀字和她的驼子公公以及儿子都不算份儿,所以谢招言当家的只分到了人字地一亩,和字地一亩,处在远离济水的济定山阴面,是梯田。
      整个太平村,分到最差田地的人家就是谢招言家和谢重宽家——谢重宽谢重茂以及谢炳林死后,他们家只剩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另有几个女子。谢招言当场就冲上前理论,被联保队的两个民兵拦在了晒谷坪外。红帽子的联保队长慢吞吞地说:“你家一口男丁,分了两亩田,你还想干嘛?”
      人字地的产量不及天字地的三分一,和字地不及四分一。谢招言的理论以失败告终,当时民兵的镰刀就放在他脖子旁。
      村内分地之后,太平村的人字地及和字地还有剩余,主要在济定山北面。据称都是留给密河南东道来的迁徙者。谢秀字不知道这批迁徙者数目有多大,但对还没到来的他们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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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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