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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也不知默默地在黑暗中爬行了多久,不厚的工服两肘处都已磨破。因著的短褂,膝盖已烂成一片,谢春阳提议歇歇,他们就趴在甬道中歇了会儿。
      “叔,勾西里马打里从哥罗扎打,罗扎打是杀了,前面半句什么意思?”赵拱问。
      “圣上旨意:一个不留全杀了。”
      赵拱吐出一口气,吐不掉时刻钻入鼻腔自己身上的恶臭:“那都头这么说的。”
      谢春阳说:“亏得阿瓦彰的口头禅是罗扎打。”
      三人沉默了一下。陈叔说:“快走吧。”

      早先浮梁镇桑蚕糖蔗生意好时,镇中圩场常年有丝布糖霜经纪。建元着装有令,丝缎不许民间买卖,浮梁一年内蚕死绝、桑伐绝。后又均田,非分之田不可随意耕耘,糖蔗是夹沙土种,多分给了各保长甲长,小民家糖缸也都砸尽,糖蔗生意虽存,却非昔比。征兵令后,镇中几无壮丁,逢圩之日只见老弱妇孺——浮梁镇圩在后周天德年间热闹程度不下济县城中瓦子,即便不在圩日,也是个小集市,如今只一派冷落。
      甬道的出口是浮梁镇圩后方高岭山旁临山北一隐蔽处,滚在山溪里洗了澡,将干结的粪水冲净,三人分头行事。赵拱和谢春阳回太平村,陈叔自去他的去处。怕二人一起出镇目标太大,赵拱和谢春阳也分开了,赵拱自圩后一条隐蔽小路、谢春阳自临山小路回村。
      赵拱撕烂了衣裳,在泥地里打滚了一番,又在路边捡了个破木碗,支条藤杖扮作乞食的走上圩后小路。经过镇圩时只觉安静异常,张望了一番,圩子里的常店都没开门,心下疑惑,但赶路匆忙,也无暇细思。
      赵拱避开马道,行回村的路经过浮梁镇最大的一个村——平水村,也是镇总保所在地。浮梁镇圩在这个村东侧,绕过镇圩,沿水沟经十来户人家,就能看见济水,逆济水上行一段至一条支流,再从此支流入济水处上丛隔山,往前走不远就到了济定山,往南面下济定山就可以回村。谢春阳走的路则是从临山出发,过桥到济水南面沿水边逆流上到江厝,然后渡过济水回村。
      赵拱经平水村的时候愈发疑惑,往常来回太平村,平水村虽称不上热闹,不至于没人,今日却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如果说有一个景象和现在的情形类似的话,那就是守丧。
      济县的守丧规矩是棺材上山后家人回门,一月内闭大门,嫡长子不出入,旁人出入都由侧门。据称是防止魂灵留恋尘世,顺利往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每家每户都在最近有丧。
      这个想法让赵拱寒毛直竖。连日的淫雨已经停止,只是泥地仍旧湿滑,赵拱的赤脚早已沾满烂泥——但比起沾满屎来说,已经好上千万倍。在爬到丛隔山半坡已经日落,四下一片死寂,偶尔几声鸟叫,都是老鸦。
      翻过丛隔山接近下山时,天已近黑,拐过一个弯,忽然见到前方有星点火光,还听见妇人啜泣。赵拱心下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就着昏暗天色,就见一个妇人在山路一株老榕树旁一座土包上插了三炷香,拜了拜之后脱下上衫,在树枝上挂了,打了个结儿,就要寻短见。
      赵拱上前把妇人救下,失声惊叫:“舅娘?”
      妇人见是赵拱,瘫在他怀中痛哭。赵拱心下一凉,问:“舅娘,家中怎么了?”
      舅娘哭得要背过气儿,半晌断断续续说出原由。
      原来前日赵拱去上工之后,次日忽而来了个送老令。从前转色人尚在白江一带游牧时,有个风俗,老人若活到六十岁,转帐换营时就不带走了,任其自灭。后周一代,转色人得了幽燕,开始定居,这个风俗就成了背篓送老上山。转色人命都不长,活到六十岁者极少,转色语称“巴什”,周语译为“人余”,意味着只吃不出气力,完全多余。又有人据周习惯将转色人此风俗译为“六十花甲子”。
      建元初起几年,皇帝并无律令要求周人送老,全心全意禁瓷断发。等到皇帝发现周人较转色人长命的时候,就坚定地认为加税有困难在于那部分只吃不干活的老人,于是下令周人集体送老——将年满六十的老人由家人送到指定处,锁住,不给吃不给喝,任其自灭。
      该令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人家平日就虐老,如今缺粮少食,更是巴不得少张口,名正言顺可以弃老,自然欢喜。发愁的人家或者是孝子,或者是老人尚可以干活。
      浮梁镇的老人被指定送往浮梁镇最西的乌村外三里透谷,乌村在乌妙山脚下,是浮梁镇乃至济县有人烟的尽头。透谷则是乌妙山南和主义山间的峡谷,尚属济县地界。太平村有花甲老的人家有三户,谢招言家的驼子公公,谢春阳的公公谢重坤。另有个孤老,是谢重缭的三叔,年轻时就没子嗣,过继了谢重缭的弟弟谢重道当儿子,不料养到二十上下出花死了,此后便没再过继,前些年又死了老伴儿,如今一人住在谢重缭临屋大宅子里。
      当日谢秀字抢先和谢重缭说她先把家里老公公背去,望谢重缭赏个来回干粮。谢重缭应允了。谢秀字提着小袋炒米回到屋里,全给了她弟妹,对她说:“妹子,如今这年头,昨日叫你老公活不成,今日叫我公公活不成,到明日怕是你我都活不成了。往后你走也罢,不走也罢,秀字只求两件事:顺义年小,还请你将他好好待;阿拱大了,凡事自可做主,只请你帮他办了与陈家这门亲。”说罢,眼角渗出些水来。
      谢招言媳妇儿惊呆了,问:“姑姐,你就不回来了”
      谢秀字没答,上楼背了驼子公公下来,背在背篓里,驼子公公道:“老不死哟,死了也好。”
      “爹,我不会叫您死的。”谢秀字背起背篓,说:“我老公留给我三样东西,一个爹,一个儿子,一对瓷瓶。他虽风流,到底是我老公。我虽时运不济,到底是他姬家人。如今瓷瓶叫我砸了,儿子叫我改了姓了,他要是回来,只认得这个爹,我能弄丢吗?”
      谢招言媳妇儿送走了她大姑,想家里走到这步田地,不知来日怎么过,坐在笼梆上流眼泪。偏偏祸不单行,下午孩儿不知哪里玩耍,吃了不干净的物事,拉了一日一夜,今日过午竟起抽,面色青白,口吐白沫,转刻就断气了。
      谢招言媳妇儿抱着孩儿尸身,想到大姑临行前话语,怎知世事难料如此。丈夫在时,家中大小他做主;丈夫走后,大姑掌家;现下无人做主了,她只知垂泪,不知如何是好。除了惯来相好的谢春阳他娘秀茵,村里也没人上门帮忙。秀茵说依例孩儿夭折不入殓,不办白事,不选风水,让她找领草席裹尸直接葬山上。到了下午,寻不到草席,天潮多水,怕比至明日尸身起霉,谢招言媳妇儿只得把儿子用稻草裹了,背出村口。刚出村就遇着一个驾马的大官带着一队转色兵从马道上来,见到她,兵里一个小胡子便拦下她问这村是不是太平村,村里是不是有个赵拱、有个谢春阳。
      她就说她是赵拱舅娘,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一愣,指着她背后的孩子尸体,叽里咕噜不知和旁边驾马的大官说了什么。后那胡子就厉声厉色地跟她说:“赵拱犯事儿了,你该去哪去哪!”一队人就进了村子。她背着孩儿尸体,往丛隔山走着,天快黑了,见这株榕树根大冠宽,想孩儿在此处必能得到庇护,就掘了个土坑,将他葬了。本无钱寻烛买纸,点了香,拜了大榕树,祷告一番求它庇护。自此哭了一场,寻思着如今家破人亡,丈夫一去几年,音讯都无,恐怕是凶多吉少。因如今的事,谢家也绝了子嗣。越想越觉再无前路,便欲自寻了断。
      赵拱听完舅娘哭诉,喜忧参半。喜的是娘和公公早早避走,阿瓦彰又救舅娘一命,家人不需无端做冤死鬼;忧的是表弟顺义夭折,舅舅家就此无后,舅舅生死不明,娘和公公又不知去了何处,他和舅娘则有家也归不得,至此一家人已是流离失所,不得团聚。
      夜色渐浓,从榕树侧旁可见山下马道上一排火把往东移动,还可听见妇人哭喊“冤枉冤枉”,舅娘惊道:“听着好像秀茵声音。”
      赵拱想起谢春阳和陈仙,不由心焦,道:“舅娘,这几日你回娘家避避风头,我去镇上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阿拱,你和阿阳犯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大队来拿人?”
      “什么事都没犯,单不愿做替死鬼。”
      当晚赵拱送舅娘回前村娘家。前村在太平村东南约二十里地,路上不敢举火,夜间怕猛兽不敢走山道,也不敢走马道,只得沿济水往东,天光时再上山道,前些时日连日雨至,寻常济水两岸田地淹遍,前两日稍退少许,沿河岸走时常需要淌水。走到前村已近辰时,赵拱在村口对他舅娘说:“舅娘,要有官兵找上门,就往山里躲。”
      舅娘让他稍等,进村拿了双兄长的麻鞋出来给他穿上。原来赵拱赤脚走了一夜,脚上早已叫粗砂锐石刮花刺伤,只是心急,浑然不觉。舅娘把谢秀字给的半袋炒米给赵拱,赵拱道:“我身上还有些银钱,不必了。”
      走了半日一夜,不进滴水,怕他赵拱再壮实也受不住。离开前村不远趴在溪里洗了头面,喝了满腹浑水。天光日明,怕被官兵发现,更不敢走马道,就拣山道一路往浮梁镇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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