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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   春呓迷离杏底听

      柳官儿提了一碟闷炉鸭子说句某人“没口福”,转身就要离去,漆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明官儿立在门口小声唤一句“哥”。柳官儿嘿嘿一笑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食盒搁在桌上。

      “吃罢。”

      说着坐下翘起二郎腿笑了。

      明官儿红了脸,犹豫一回,还是捡起一只烧饼,慢慢咬一个角。一口烧饼下肚却觉更饿了,他提箸就着一碟闷炉鸭子将两个烧饼一顿风卷残云,柳官儿在旁看得只是笑,“该给王爷看看你这吃相,就没你的戏唱了。”

      明官儿听得立刻停口,抬头看柳官儿一眼,停箸将头低下去了。柳官儿又笑了,“吃罢吃罢,多吃点。看你脸上都瘦没了。五爷爷早说过你那对儿笑靥要见些肉才好看。”

      吃完了,明官儿抹抹嘴又是一副斯文相,低头不言语。柳官儿抬肘将食盒往边上搡搡,“怎么着?真是人红了不肯唱了?”

      明官儿赧然几乎跺脚,“哥!说甚么呢!”

      “那你愁甚么?”

      “我会几出哥还不知道?这几天都唱遍了,再留我下来唱甚么?到时候点个我不会的、学了半吊子拿不出手的,不是给咱家丢脸!”

      柳官儿张了一双俊眼仔细盯了明官儿,一会儿“噗嗤”笑出来,“我说你愁甚么,原来在替天王老子操心!这是该你愁的事儿么?你会几场五爷爷不晓得?五爷爷没来,大爷爷不知道,我还没数?”

      明官儿仍不言语,柳官儿又道:

      “你也忒当真了,王爷听得多是不错,你还真当那是个行家?你头夜就唱歪几个字,你听他说甚么了?三爷爷都没大听出,你当谁都是五爷爷,唱错半个字他就回个头?”

      “可我准备的几折真唱尽了,后头怎么着?”

      “我问你,咱家两出本等,《鲛绡记》你不会?《西园记》你不会?大不了给他唱个全本,看谁先熬不住。”

      明官儿破颜一笑,笑完又低了头,拨弄面前银箸。“哥,……你不想回去么?公……”话才出口便咬了舌头,到底没敢说完。

      “……你不忧心五爷爷么?”

      柳官儿一下变了脸色,一张赵子龙的俏面孔沉得铁青。

      “急也没用,好生将南都这事应付过去,莫给五爷爷添乱才是。”

      明官儿垂首没了话,许久,柳官儿勉强嘱咐一句“好生歇着”,低头收拾食盒。明官儿瞅着师哥,不觉将面孔憋得通红,柳官儿收拾完默默将去,明官儿咬牙唤一声“哥!”

      柳官儿听见回头,明官儿咬着嘴唇手抄在袖里,柳官儿又坐回来。

      明官儿红了眼圈儿:“哥生我的气么?”

      柳官儿一怔,“生气?”

      “这趟来南都夜夜都是我应工,将哥绕过去。我自己知道,论资格、凭功夫,我长一千个能耐也比不上哥!”明官儿一面说,眼底渐渐蓄满了泪。“我原想横竖抢不过哥的风头,不过拉出来丢个丑。谁知王爷这样抬举,哥连一场都没捞着上,哥生我的气么?”

      柳官儿将明官儿清明绝艳的脸孔望一阵,见他一脸认真,暗松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坐。“我功夫比你好、资格比你老,我问你,作潘必正用着功夫么?”

      一句问得明官儿怔然,一滴泪打桃花目中溢出来也没留意。

      柳官儿随手拾一颗冬枣递与明官儿,“你唱得自不差。便说如今才倒了仓,未必好过我去,可你一身扮相强我岂是半点?几位爷爷抬举你自有道理,王爷跟前谁敢儿戏?到底我身上豪侠气重些,这等‘子弟’人物我真不如你。”

      “纨绔子弟我演不过你。”哪有这样夸人的,明官儿边生了气,边却心里暖和,“哥真不怪我?”

      “怪你甚么?抢我风头?”

      明官儿没说话,柳官儿表情认真起来。

      “你以为你是哪一个?相府家班是你抓得尖的?再者难道我不服气便能要你的强?”柳官儿正色道:“听仔细了,身上、口上功夫自然松懈不得,可便是下足了,谁能成角儿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今日王爷多看你一眼,是几位爷爷抬举你。明日爷爷要抬举旁人,也没有你争竞的余地。这次秋宴是咱家大事,要你上的是三爷爷,不让我上的也是三爷爷。便是恼,我恼不到你头上。”

      明官儿满面怔然,柳官儿停片刻,沉了面孔又道:“有些话说与你也怕忒早,讲深了伤你的心。可话既到这,也算与你提个醒。”

      “咱家不比别家,人人都在民籍,没个在乐籍的,你的身契大爷爷也当你面烧了。”

      “从来你也算娇养,除去练功苦些,连个柴火都不要你烧,比中等人家的少爷还尊贵些。可若为这个便觉着万事由得你,错得可就不止半点了。”

      “咱们是优伶。优伶是甚么?官人的玩意儿。唱得再好、作得再好,卖出二千两银子,也叫个‘玩意儿’。今日你肯唱,爷爷们好生哄着你唱。到你不肯唱、唱不动时,看爷爷由不由你?”

      明官儿悚然,心直往下沉,不单怕柳哥这话,连说话的柳哥也怕起来。

      “便是咱家几位爷爷特殊些,你也记着,贵人跟前再得体面,出了家门,世人仍是‘娼优妓伶’地看咱们。那些得势时听的好话、得的气派,没甚么好当真的。等从那高台上下来,才知世人甚么嘴脸。”

      明官儿从没听过这样话,惊得哑口无言。

      ——江左宋氏,艺绝当世。纯仁祖父宋汝默当日官至首揆,挂印还乡后亲组家班排演昆戏,《西厢》、《牡丹》无所不作,一套《鲛绡记》冠绝一时。

      宋家家风不同,优伶们自来是主子般的供着。家班皆是良家子,便有明官儿这样买来的,也是家主头天当面便将身契烧了,要投家的随他投家,愿留下的才仔细教养戏文。

      明官儿打小只知练功,几乎不曾出过家门,哪里晓得外头如何作践风流,初次听来竟是锥子锥在心上。

      “哥的一手花枪、几十个跟斗,五爷爷填的那些曲子,临川爷爷的‘画墙西正南侧左’,都只是玩意儿?那我们还唱的甚么!”明官儿一时情急红了脸。

      柳官儿瞅着明官儿不禁有些自悔,到底说得早了。“我问你,当初为何留下,又为何要唱?”

      明官儿睁着一双泪眼,许多旧事翻上心头。那时被人卖进宋家,方进门,上代班主梅官儿一人立在空荡荡的戏台上甩着袖子正教《幽媾》,笛师在旁伴奏,横笛悠扬、洞箫幽咽,梅官儿句句含情、流连婉转,戏台旁一株春杏正当盛放、满树烟云。梅官儿低头扫过他一眼,眼底是似有似无的笑,“小姐啊,你耳朵儿云鬓月侵芽,可知他一些些都听的俺伤情话?”一字字缠绵进他心底。

      “我要唱,要唱柳梦梅!便是要唱,没有为甚么。有人听,我唱,没人听,我也要唱!”

      柳官儿一阵心酸,半晌才笑道:“这便是了,哪有甚么为甚么,喜欢便唱,旁人那些腌臜心思,听到也当不听到才是。”说着抬手去抹明官儿泪水,“你只管作你乐意作的,别怕,有我和五爷爷在,那些奉席递酒的事儿,高兴去便去,不高兴就不伺候。便是哪出你不愿意作,便不作。有哥在,甚么都别怕!”

      明官儿被说得唤一声“哥”几乎收不住眼泪,柳官儿还道:“我被你们叫一声哥,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们一日。再过些年,等我们明哥儿出息了,就轮着明哥儿再去护着别人了。”

      明官儿一惊,“那么哥呢?哥要去哪儿?咱们不一起了么?”

      柳官儿缓缓沉下脸,“如今还早,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明官儿立时红了眼圈,满腔不舍却难出口,柳官儿瞧得笑出来,“行了,我不过随口说说,没谱的事儿呢。傻小子,怨不得那几个成天叫你明大小姐,当真要临风洒泪了。以后他们再叫你这尊讳我可不拦着。”说着再给明官儿抹一把泪。

      好容易哄好明官儿,夜近三更,柳官儿提了食盒关上门,暗松一口气。

      这一个好了,家里那一个——天晓得那人此时要难受成甚么样子!柳官儿心底也有两个字,一样的南都长洲五百里水路。可他不是主子,没有为他扬帆的夜舟。再苦的相思,只能对着月亮咽下去。

      又过一日,长洲送过讣闻。纯仁不在家,丧事只得澄信亲自料理。父子三人一身惨淡,尤其昭江身着重孝哀哀欲绝、其状堪怜。

      宋氏并未分家,澄信原系长房嫡次子,又兼纯仁怀着私心,此次丧仪排场极大,活像家主丧妻一般。澄信祖父宋相国及先代三位太爷门下学生故吏、各地亲友纷纷来祭,北至顺天、南至两广、西自湘楚、东达浙直,宦场为之一动。

      澄信忙得不可开交,外头尚可勉强应付,内廷却已乱作一团。

      大奶奶周氏忽然患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底下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三奶奶陈氏近来借探病向周氏献起殷勤,周氏岂瞧不出三房心思?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去。正是内廷捉襟见肘,二爷宋成瑾绕着弯子提了一人——业已入京的六爷怀瑜之妻,六奶奶顾涔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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