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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乱起白玉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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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宋将军府。
宋浔劫囚后,没多久追兵就到了宋将军府,一个仙神做的结界定然是受不住一群守卫军的攻击,于是没多久,宋将军府的结界就被破了。
黑压压的乌云自远方袭来,不多时,狂风四起,雷声涛涛。
庞大的结界一瞬之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轻漫的仙雾。蓦地,宋将军府的门被人从府内打开,在众兵的严阵以待下,一个风韵犹存的仙卿,自门中现身。
便是唐霏芸。
众兵一见是唐霏芸,便收敛了杀气,为首的守卫兵上前,向她抱拳问礼。
唐霏芸淡然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先退下,今日之事,我会给南华一个交代。”
守卫兵相互你看我我看你,没看出个究竟来,倒是一步也不肯退让。
见他们这样,唐霏芸蹙眉道:“怎么?如今我说的话也不作数了吗?我虽入宋府但仍旧冠唐姓,唐玄琛难道没有教给你们处处礼让吗?”
可能是一家之母做的久了,就算唐霏芸素日温文尔雅善解人心,但是凌人的气势还是有的,何况她是南司官的亲姑姑,在南华,若是她说话都不好使,那谁说话好用?
于是这一众仙兵纷纷跪了一地,道:“仙卿赎罪。”
唐霏芸:“滚。”
仙兵于是又紧锣密鼓地滚了。
*
再回到宋将军府时,府上几乎所有人都回来了。从明镜台匆忙赶回来的宋辞这时候刚从宋醉的卧房里出来,宋浔伴在她左右,一手扶着她,而她自己双眼泛红,如花似玉的面容上挂着泪痕,显然是刚哭过。至于她为什么哭,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行至长廊,三个人迎面撞上,宋辞抬眼看着唐霏芸,眼眶瞬间就充盈了眼泪,话还没说出来就先哭出来了,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而宋浔,一面扶着宋辞,一面神色复杂地看着唐霏芸。
庭中吹过穿堂风,不温不凉。
眼前的这个人,既是他们的母亲,也是唐迟的姑姑。或者换句话说,唐霏芸先是唐家的后代,再是宋府的主母。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诡异地沉默着,一会便相互错别过去。
走了没几步,忽然宋浔开了口。
宋浔是压着怒火,声音很是低沉:“阿娘如果是来规劝离人尽早领罪入南诏狱,我看还是免了。”
说完,便带着宋辞离开了。
在宋浔开口的一瞬间,唐霏芸停顿了一会,等到宋浔说完话后,她也没有开口,一直到她听见两个人离开的声音愈来愈远,她才又迈开脚步,向宋醉的卧房走去。
三万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瓜田李下的时候,也是南华之于宋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时候,唐霏芸从嘈杂的非议声中走来,走到宋醉身旁。这两次没什么不同的,除了时间隔了几万年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无比相似。上一次唐霏芸来是来确认自己和唐家人做的一切天衣无缝,这一次也是为了确保唐家人的一切计谋都一丝不苟地完成。
每一步都不能错。
她往前走去,不可抑止地想起她这一路上历经的事。
从他们知道宋醉要去南山南归隐时,就在南山南大肆搜查一切资质聪慧万里挑一的人,好些年没有音讯,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还是找到了一只灵锁极佳天资过人不可一世的灵羊。
本来这样一只灵羊按理说是该养在南华,受南华的日月灵气生长,再随手捏造个机遇,把这只灵羊送到任何一位唐家仙君的手中将养,这样是最万无一失也是最可靠的。从中作梗使得这一群原本栖息在南山南的灵羊们去往北冥,是唐迟为了表明南华和北冥结盟的诚心和诚意,至于凝云,则是他父亲唐铭的诚意。
薛池本就是一只灵羊,陈忘是古往今来第一例凡人飞升后成为方神的,薛池和他能有什么区别,何况,薛池灵脉所系是一把灵锁,灵锁与仙锁本就不同,怎么可能一足而论,说历劫就成了?不过是一个噱头,好能把“假方神”这个身份给糊弄过去,让天下人相信她薛池是真的朱雀方神而已。
这各种细节的把握,以及对薛池设好的劫难如何推到薛池面前,且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都是唐家人精打细算,一步步推敲好了的。不然怎么可能薛池在东境历劫,冷不丁地就到北冥降世了。
至于宋醉。
唐霏芸停下脚步。
庭院中传来一些飞鸟的啼鸣,莺莺流转。
宋醉牺牲了太多,换而言之,其实宋醉应该像另外两个方神一样,在被剜了仙锁抽了朱雀神灵的时候,就应该功德圆满地离世。说到底宋醉和唐家挂亲,又是唐霏芸的孩子,唐霏芸没想到那个倒霉的朱雀方神就是自己的孩子,毕竟她生的长子宋浔就是个武将,所以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为唐家铺路的方神会和唐家有血亲。
所以唐霏芸劝唐迟留了宋醉的一条性命。
本来应该是直接给宋醉设个身死的话本成了中毒,他们计谋将宋醉引入关中下毒,借毒隔断宋醉灵脉,侵染宋醉朱雀方神和仙锁,最终他们把那个“毒”拿出来的时候,也就相当于是把朱雀方神的仙锁的灵脉都拿出来了。
毒这种东西,既然是生于天地,就一定就相生相克的事物,何况南华的草药如此丰盈,借助草药和仙术来破解此毒,时日良久从毒中剜出朱雀神灵的仙锁不是问题,只是会消耗不少的灵力和珍稀药材而已。
唐霏芸再往前走一步,抬起手准备推开门。
她想,如果当日不是她劝下了唐迟,留得宋醉一条性命,宋醉早在万年前就命丧黄泉灰飞烟灭了,哪里会有今日知道真相。
她想,不必歉疚。
不必歉疚。
所做的一切都不必歉疚。
门被推开。
泠泠的风沿着门吹入到房内,原本淡雅舒高的房间,忽然变得清冷而萧索,失却了生命,变得冷冰冰的。无奈,寂寞,孤独,绝望,迷惘。
唐霏芸抬步走了进去。
轻缓的脚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醒耳,不过幸好,唐霏芸在另一处厢房的弯角屏风处看到了宋醉,这样突兀醒耳的脚步声并没有聒噪太久。
宋醉是站在屏风之后的,他的身子并没有完全被屏风遮去,青蓝色的屏风倒映在他身上,他清尚官的服饰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一青一金,一蓝一红,一冷一热,在他身上不断地撕裂,谁也不让步,于是就显得有些滑稽,仿佛与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屏风上画的是南华群山,层峦叠嶂,青翠蓬蓬。本一幅诗意山水画,因为画后那个孤寂的身影,也显得落寞起来。
唐霏芸停下脚步,道:“离人?”
宋醉的身影怔了下,旋即,他转过身,因为屏风遮去了他大半的身影,所以他侧步走到了屏风之后,躬身作揖,淡然道:“阿娘。”
唐霏芸略一喟叹,随后,她抬手挥袖,一道舒缓的仙气飘过,待仙气飘走之后,那个遮住两人视线的屏风也随之一起消失了。
宋醉收礼,并不看唐霏芸,神情有些失落,像是个久试未第的书生,道:“阿娘是来劝我入南诏狱的吗?有时候我有些不明白,阿娘到底是为了我着想,还是为了南司官着想。”说完,他不自觉看向唐霏芸。
他眼里分明是有泪光的,可脸上却一丝泪痕的都没有。
唐霏芸并无动容,只是道:“你最是聪敏,自然明白阿娘的用心。”
“我不明白。”宋醉道,“阿娘,如果我不明白呢?”说完,他眼眸盈满泪水,在即将落下的瞬间,他闭眼抬首,眼泪落下来后,他又抬手拭去泪水。
有时候唐霏芸真的觉得,宋醉和宋浔差了十万八千里,和宋辞却是如出一辙,就连落泪都是如此相似。
唐霏芸道:“你性子寡淡,能舍能放,日后南华大计甫成,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功名。”
宋醉道:“阿娘,你觉我在意这些吗?阿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在意什么吗?”
月色在宋醉背后时隐时现,像一泊熠熠的湖水,不可抓获,摇摇欲坠。
宋醉续道:“阿娘,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在意当年朱雀神灵一事,对吗?你知道我在意,所以我几万年从未回到过白玉京你也未曾责怪,你知道我在意,所以对一切有关朱雀方神的流言蜚语都视若无睹。”他忽然停了下来,待心口的绞痛缓和后,他道,“阿娘,其实你最是了解我,你知道我的性子,你知道我喜欢装不在乎,可是……”
窗外,云被风吹开,滟滟的月光照进屋子里,落在宋醉身上的是清冷,落在其他地方的则是明亮。
宋醉像是勉强撑住了身子,道:“阿娘,到底为什么?”
唐霏芸道:“离人,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宋醉道,“阿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不明白呢?三万年,三万年足够人们去遗忘,遗忘还有我做过朱雀方神。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我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甚至到后来,到后来我自己都真的以为我就是不在意了,可是如今,阿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宋醉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那些我、我孤注一掷也要挽留的,那些我做了什么都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一切,本就是我的。”
宋醉道:“我这么多年坚信不疑的一切,原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地骗局,我的一切,都是一个笑话……多么可笑。阿娘,你们既然骗了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倒不如真的在朱雀神灵殆尽的时候,也跟着一起去了,也好过这条贻笑大方、遗臭万年的歧途!”
唐霏芸沉默须臾,道:“离人,你信阿娘,阿娘不会真的害你。”
宋醉道:“阿娘,我现在还能相信你吗?”
罢了。反正都是要结束的,本是活在痴怨桀苦里的人,哪里还会在意是怎么结束的。
总是结束了就好了,结束了就好了。到时候不会有人云亦云,不会有猜忌和非议,不用劳心去解释,不用不堪地去追寻什么。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等到有始有终的一切复归沉寂,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