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周碎时颂

168、关中觅将往（3）

　　从关中回来的第二天，宋醉也是在本草堂待了一整天，因为没怎么出门，所以是否日落是否天黑，他根本不知道。等到他查完了药库，基本上把药方配好后，他才得空往窗外看一眼。
　　一见原来已经天黑了，疲惫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他想起今天刚来的消息，说江夜已经醒了，于是作势要施法，做一个飞鱼传过去。
　　只是，他这个飞鱼还没成型，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双目眩晕，头重脚轻，晃了晃头，人就直愣愣地往地面上砸过去了。
　　*
　　东境，禹岁宫。
　　寂静而明亮的宫殿里，安然坐着一位尊神。
　　与上一次罹患剧毒不同，这一回江夜明显有了经验，而这所谓的经验，也就是他没有让归灵毒的事情被泄露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回出现的归灵毒和那个丧心病狂的江深有些联系。
　　如果真的是这样，说明有一些人，是专程针对自己的。他身上的黑线是北冥留下的，江深是北冥复生的。
　　如果有一天江深真的活了过来，不用再寄托在自己的梦里或者旁的什么人身上，那自己该怎么办？自己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又会怎么样？
　　他忽然想：总归是要还的。
　　不管他和祈福怎么说，他和那个自称江深的人怎么说，他自己如何相信江深是真的死了，他都不得不承认，如今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曾经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对他好的只有江深，然而他却亲手杀了江深。他当然可以大无畏地说着类如可以再杀一次江深的话，可是，即便他这么说，即便他明面上装的有多么淡漠和胜券在握，即便他骗得过任何人，他骗得过自己吗？他自己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弑神换命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启程，就无法回头。就像继那日火陨天劫后，他时刻都要以面具示人一样。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永远都见不得人。
　　从他杀了江深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无法回头，也注定了他走的路阴霾密布不见天日，他和罪行从来没有分开过。
　　不管他以青龙方神的身份受过多少次万民的叩拜，他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可以让自己毫无顾虑地受人参拜，借以方神之名，但是，他永远没有办法洗清自己满身地污秽与罪行。
　　他的青龙方神是假的，他的罪行是真的。
　　只是从来没有人能为他解答，为什么明明是一胞所生，青龙方神是江深却不是他江夜，为什么他一定要杀了江深，为什么他一定要得到这些，这些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
　　他最终，都是要得到自己的惩罚的。
　　错误可以被承认，罪行可以被惩罚，可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
　　江夜踱步走到窗边，看向园中月下的藕花。
　　真的无法改变吗？
　　如今也到了他俯首认错的时候了吗？
　　夜风吹拂藕花，荷叶一阵摇曳。
　　甘心吗？
　　长风吹入殿中，打乱了迦南的香气。
　　后悔吗？
　　*
　　寻觅将往一事被搁置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时，唐迟就已经派出南华的三位星神在南华境内寻找将往了。
　　宋醉是在昏过去的半夜被发现的，有一个仙侍被唐霏芸差遣过来，本是要确定宋醉是吃了晚饭了，敲了几次门却发现无人回应，因为来时唐霏芸有告诉过可以直接推门进去，于是这仙侍就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推开门后，她先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句“清尚官”，结果就发现清尚官已经昏倒在地了。这仙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也没真的见人昏倒过去，尤其昏倒的还是清尚官，她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大喊大叫，于是，整个宋将军府都知道清尚官昏倒了。
　　等到宋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被妥当地安顿在了自己房间，卧房里焚着什么香，似乎是能安神，宋醉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醒过来后，他动了动身子，刚想下床，忽然一窝蜂的人都从门外进来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上阳，随后是宋辞和唐霏芸，再之后是宋佑，然后是唐迟和唐施。
　　一见这么多人，实话说，宋醉是有些头疼的。他知道这些人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过来的，可是目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自从离开关中后，宋醉总觉得江夜身上那种错别的感觉愈发强烈，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坏念头成真。
　　于是，一见这么多人进来，他干脆床也不下了，直接装起病重卧床不起。当然，他现在确实体虚气弱。
　　最先冲进来的上阳也是最先跑到宋醉床榻边的，他一进来，就抓住了宋醉的手，近乎哭丧地喊：“师父，你怎么才醒啊？师姑说你是饿得昏了过去，可是饿昏了头怎么会昏那么久，师姑是不是在骗我？呜呜呜……”
　　宋醉有气无力地笑笑，道：“上阳，你先别哭，我这还没出事呢。你师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没好好吃饭饿昏过去了。”
　　上阳根本不接受宋醉这个辩解，继续哭道：“怎么可能？师父你以前三天不吃饭都还能去湖里打水，怎么可能一顿饭没吃就饿昏过去？我不信，你之前在玉瑶台也昏了一次，那时候储君方神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呜呜呜……”
　　宋醉心想：不是他不告诉你为什么，是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
　　宋醉没辙了，上阳哭起来没头没尾的，看样子宋醉要是给不出一个好的说法，他今天是不会离开了。宋醉左右无法，只好向唐霏芸求助。
　　宋醉无奈地看了自己阿娘一眼。
　　唐霏芸领会，便道：“上阳，南司官还在此处，不要失了体统。”
　　唐霏芸当真不愧为一家之母，也是整个宋将军府唯一一个姓唐的仙人，说话十分有分量，她话一出口，上阳立马住了口，抽噎两声，便起身离开了宋醉的床榻。
　　待上阳离开后，宋醉方才道：“病体缺了礼数，南司官见谅。”
　　唐迟淡笑道：“无妨。我来也是想看看你病况如何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妨是让莫青风来看看，他如今是南华第一药师，做事有分量。”
　　宋醉道：“多谢南司官好意。”
　　唐迟道：“不必客气。还有一事，我觉得需要同你说。将往我已经派三位星神去找寻了，南华各地也陆续加强了关守和结界，这些日子，你就好好休息吧。”
　　宋醉道：“南司官思虑周全。”
　　唐迟道：“好了，我要说的也就只有这些，明镜台还有要事，我就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说完，唐迟便作揖要离开。见状，所有人都施礼作揖，齐声道了句“恭送南司官”，把人给恭送走了。
　　唐迟走了后，紧接着过来的是唐施，她是拉着宋辞一起的，先一起行了礼，问了句“清尚官安”，随后，把自己来看病人带的礼品拿了上来——那是一个香盒，连带着还有一些安神益心的香。送了礼，她又赶忙拉着宋辞一道行礼告退了。
　　随后，便是宋佑。宋佑走向前，先是叹了口气，随后道：“你说说你，就人看病也不知道注意身体，好歹还是药师呢，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依我看，要不真的就让青风那小子过来给你看看。”
　　宋浔插嘴道：“我看不成，我听说莫青风今日午后被他父亲斥责了，晚些时候去了酒楼，到现在还没回来。”
　　宋佑道：“又吵架？这父子俩，莫千就是望子成龙心太急了，没事，青风那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借酒消消愁……”
　　唐霏芸走进前来，打断了他们父子二人的对话：“你们要是议论旁人的家事，我瞧着，倒是没必要当着离人的面说，尤其他现在还病着。”
　　宋佑与宋浔当即闭上了嘴，病人在前，他们也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病人，但是碍于刚被唐霏芸斥责过，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妥当。
　　终于，唐霏芸又道：“没什么话就先出去吧，病人是需要静养的。你们不是晚练吗？”
　　宋佑与宋浔给台阶就下，立马相视一笑。
　　宋佑哈哈道：“对对，还有晚练呢。离人，为父择日再来看你。”
　　宋浔也哈哈道：“对对，阿爹说得对，阿娘说的也对，离人，我就先走了。”
　　说完，父子两人一道相持着出去了。
　　一旁的上阳见他们走了，自己在这屋内没了靠山，遂也就一并离开了。
　　见他们这般，宋醉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待他们都离开了，唐霏芸方才走近，在宋醉的床沿坐下。
　　宋醉道：“阿娘，是还有什么话要嘱托吗？”
　　唐霏芸怜惜地看着他，叹道：“我一介妇人，除了吃穿冷暖，还能嘱托些什么。这些你也都知道，何况你也是有徒弟的人了，不再是宋家最小一辈的。”
　　宋醉不做声，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唐霏芸可能知道了一些什么。
　　果不其然，唐霏芸又道：“你和储君方神的事情，昨日莫青风来的时候问我你在哪，不慎说漏了嘴，我也算是知道一些。”
　　闻言，宋醉顿时绷直了脊背，感觉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心虚和隐约的期待。
　　唐霏芸续道：“情爱的事情，莫青风接触的少，不能理解或者大为震撼情有可原，不过阿娘不是什么钻牛角的人，何况你也老大不小了，迟早是要成家的，至于那人是谁，是仙卿还是仙君，阿娘都能接受。只要你们是彼此真心相爱，那么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到这，宋醉的气息渐渐平稳了，刚才猛地提上来的心虚又被体虚代替，整个人顿时又病恹恹的。
　　忽然，唐霏芸道：“但是，阿娘有一个要求。离人，你习医，对于阴阳、对于福祸有自己的看法，你当知情深不寿，做事须得深思熟虑。”
　　宋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听唐霏芸这么说，估计是把宋醉的病归咎到了用情过深思虑过甚上了。
　　唐霏芸淡笑道：“你明白就好。另外，阿娘知道，你对于清尚官一职，其实并不留心，也无眷恋。但是你须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算是芝麻大小的官，官给你了，责也就给你了。”
　　宋醉道：“阿娘教诲的是。”
　　唐霏芸道：“你一别几百几千年不归家，错过好些除夕的日子。好些时候，家里都盼着你能回来。其实有些话，若是当时来不及说，往后也就没有机会了，不过，阿娘还是想和你说，不要总执念于万年前的功过，阿娘知道你于清尚官无心无非是因为……”
　　“阿娘，”宋醉出声打断了她，“您要说的，儿子都懂，这么多年过去，旁人都忘了，我也快忘了。阿娘也说是万年前的功过，既然是万年前的功过，如今也就没必要再提了。”
　　唐霏芸点点头，有些怜悯地看着宋醉，还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宋醉的脸庞。片刻后，她道：“阿娘说的也就是这些，这几日你留在府上好好休息，吃食我会遣人来送，若是东境有了什么消息，我也命人第一时间知会你。”
　　宋醉道：“多谢阿娘。”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