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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迢迢路难欲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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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淡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眼泪不住地掉。
回来的路上应渊醒了一阵,他神志不是很清楚,却还是死死地拽住颜淡的袖子不让她去找医官。颜淡就抱着他奔到了最近的一间荒庙。
庙似乎已经荒废很久了,供奉的神像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教人看不出样子来。但看的出来曾经香火鼎盛过,香灰还在炉子里有厚厚的一层。只是被雨水浇透了一遍又一遍,未燃尽的灰湿哒哒的趴在那里,寂寥的叫人不是滋味。
颜淡寻了一处不漏雨的地方,轻轻的把应渊放下。她摸上应渊的神识,他内里不出所料的虚弱至极,却探查不了任何原因。
他无任何外伤,以神仙的年龄他也算得上是年轻,可肺腑内里神识都已似暮年。颜淡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只捂住脸无助哭泣起来。
“别哭了。”
应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他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的用手指摩挲着颜淡的手背。他声音飘的要消散了,他闭上眼顿了一顿,又堪堪半睁着眼看着颜淡。
“你这个样子,叫人看了去,又免不得要被笑话了。”应渊道。他的话已经是气声,但面上却含着笑意。
“怎会就如此严重了?明明我们在竹屋的时候还好好的。”颜淡收敛不住哽咽。
应渊却不回复,他半睁着的眼睛里有明明灭灭的光。
“抱抱我吧。”应渊说。
颜淡还抽泣着,爬上床往应渊怀里钻。应渊半躺着,却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她。
“颜淡,有些事,我想同你交代清楚。”
应渊低头看着颜淡。
“颜淡,我杀人了。”
颜淡惊愕,抬头看他,只见应渊的眼眶通红。
“应渊,你在说什么?你糊涂了!”
“竹屋的猎户们,是我杀的。”应渊道。
“不可能,为什么?”颜淡猛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应渊。
“他们欺负你,你不记得了,我一时气极,火毒又发作,我控制不住自己心性,就把他们杀了。”应渊三言两语解释道,因为心虚,不敢去看颜淡眼睛,便垂下眼。
“应渊,你在骗我。”颜淡眼里全是眼泪,却连连摇着头。“你绝非这样的心性,我知道的。”
应渊抬起头,眼底通红,却显现出颜淡从未见过的一种神色。
“颜淡,你真的了解过我吗?很多事情,你真的想过吗?”
上神之所以为上神,是因为能行人之不能行。而上神的寿命之所以无穷尽,也是因为人类的虔诚与供奉。
朱弦绛鼓罄虔诚,万物含养各长生。人们点燃的香烛,虔诚许下的心愿,便化为神的寿命。应渊虽是个年轻神仙,但从前香火鼎盛人间,皆传青离帝君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从神魔大战之后,应渊半魔的身份在人间也不胫而走。且应渊伤的很重,恍惚之间神识听到人类的祈祷,却也再也无力应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等颜淡给了他半颗心,他的香火也已经不剩什么了。
无人信奉的神……人人忌惮的神……
听应渊谈到这里,颜淡低下头,微微颤抖着。
“所以呢?为什么要杀人?”
“要惩罚人,神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应渊别过头去,冷冷说道。“再说,我都要死了,杀几个凡人又何妨?”
应渊聚了点力气,语罢了,又自己坐起身子来。
野庙荒芜倒掩扉,寂寥香火客来稀。他抬手,一下便拂去了神像的尘土。颜淡随着抬起头来,出神的看着那神像。这小小的庙宇,却供奉的正是他的神像。
那匠人雕得极为传神,眉宇间尽是年轻帝君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眉目很深,鼻梁很高,英气十足,那时候他的双颊还有些丰润,像是要包含一切的水润少年郎君,如今却消瘦出几分凌厉来了。
凡人有求于他时,称他面庞威严,知他半魔时,又称他眉目邪气。应渊想到这,突然干笑了一声。
罢了,是神是魔,对应渊来说早已无所谓了。他转过头来看着颜淡道:
“颜淡,今同你说这些,你应当承担起神的责任来。你如今已有两万岁,不再是仙侍了。你既是我的弟子,理应继承帝君尊号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颜淡怒道,
“我从未在意过这些虚名,你又何曾了解过我!”
颜淡怒极,只站起来握紧双拳,定定的看着应渊道:
“我长于九重天之上,我顽劣是真,可我识人不假,应渊,你不能把我当傻子。”
“不,颜淡你听我说。”应渊握住颜淡,他声音有些颤抖,
“我横竖逃不掉了,九重天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颜淡睁着一双眼,眼泪止不住的滑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应渊,此事因我而起,理应也由我了结……”
颜淡站起身来擦擦眼泪,扭头看向门外。天边已经卷起一片黑压压的云,朝这边滚来。雷声也大作,风卷起层层的杂草来。
“不就是上天刑台,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在乎。”
应渊勾起嘴角勉力笑笑,道:
“颜淡,你这么多年神仙白做了。天界做事讲究证据,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你空口白凭认下的罪责的。”
“应渊。”颜淡定定的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天色倏地十分暗了,应渊抬头只瞧的颜淡坚硬如铁的一个背影。
颜淡抬手,那庙宇的灰尘杂草都随着一阵狂风卷了出去,应渊的神像的蒙尘也一应而去。颜淡又拿了旁边一香火,点燃插到香炉里。
“应渊。”她淡淡启唇。烛光映得出她几分坚定神色。
“真的很不擅长骗人,千年前是,千年后也是。你说谎的时候,不敢看我。”
“我长大了,应渊。很多事,我应该自己去承担,我从不悔。”颜淡看了一眼应渊,转身对着应渊的神像。
她双手合十,并未言语。火光在风里飘摇,颜淡的面孔也明明灭灭不甚清晰。
应渊瞳孔一震。颜淡并未说话,但神明久违的又一次听到了来自神像前的祈祷。
“应渊,活下去。”
颜淡和应渊被前来的仙将分开带走了。
仙将们对应渊十成十的敬畏,与其说他们押送应渊,不如说是随从应渊回了九重天。颜淡这边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她先是被询问都干了什么,她胡编乱造的说自己杀了人,被问到怎么杀的都杀了谁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横着脖子说到:
“杀了便杀了!我还去数么!”
又被问道怎么杀的,她心慌的紧,又编道:
“什么刀子斧子刀枪剑,都用了!”
前来审讯的仙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可和现有的情况一点也对不上啊。
突然进来一个仙将,神色慌张的对仙官说了些什么,年老的仙官脸上一阵悲痛和震惊,看向颜淡的脸上只一阵青白。半晌,还是另一位仙官开口道:
“先把她押入天牢,听候天帝审判吧。”
“你弄疼我了!放开我!”颜淡挣动着。仙将们头疼至极,又无可奈何的摁住颜淡。
“能不能别捆我啊!”颜淡大叫着,却没有一个人理她。在她觉得自己快闹不动的时候,她被扔到了天牢里,绳索自然的松开了。
颜淡东摸摸西摸摸,发现天牢条件还不错。她决定先好好养足精力,上次剜心后受天刑,几乎要了她的命。
可是应渊又在哪里呢?颜淡想着。
他的身体已经那样的不好,该怎么办呢。颜淡靠着墙坐着,呆呆的出神。
“应渊!”
天帝震怒,把手中笔纸往地上一摔。众仙皆是不敢抬头。
应渊却闭着眼,神色坦然的跪在地上。
天帝扶了扶额,挥挥手摒退了震惊悲痛的众仙。众仙似乎都欲言又止,最后只剩天帝和应渊二人在殿上。
“应渊,你到底怎么想的!”天帝怒道。
“我没有怎么想。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没什么好多做解释的。”应渊叹口气道。
“应渊!你为了保那莲花小仙,真要如此?”
应渊抬起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锁链在他的腕子上已经勒出一片红痕。他起身来看着他的师兄,天帝的两鬓已经爬上白发。
“师兄,你我二人的理想相同,只是为了这三界秩序的改革,为了平这些不平事,总有人要牺牲流血。这你我早已明白,只是应渊福薄,可能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了。犹记当年,你我愤恨这世间不公,便一起勤加修行,一起出手解决这世间不平事,多年来,多有承蒙师兄照拂。”
“只是应渊动了情在先,一再犯下错误。应渊无他可言,只能求帝尊成全。这三界众目睽睽,这罪,总得有人承担,只求师兄放过颜淡。”语罢,应渊重重一跪,向天帝叩首。
这三界的主人的,冷漠地看向天际,眼里没有半分动摇。过了许久,他自言自语叹道:
“天道如此。”
颜淡在天牢里惴惴不安了几日。天牢地方不大,颜淡却一直在里面调息着。说不怕是假的,她此生没有这么努力的修炼过,天刑真的很痛,她怕的厉害。
颜淡受不了这种刀子将落未落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快崩溃的时候,两个仙将来了。她以为终于要将她处刑的时候,两个仙将却只是挥手将牢门打开。
“可以走了。”
“走了?”颜淡奇怪的紧。“不罚我了?”颜淡只觉得好生奇怪。
有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的仙将一副想说点什么的样子,却被另一个年长仙将瞪了一眼。
颜淡敏锐的察觉到了。
“应渊呢?”颜淡问道。见颜淡如此称呼应渊大名而非帝君尊号的时候,年长的仙将脸上一阵愤恨,竟要去揪住颜淡,反而被颜淡一把抓住。
“我问你,应渊呢!”颜淡气急,眼看就要和对方动手,还是那个神色稚嫩的仙将一把拉开他们俩。
“天刑台!快去吧!青离帝君这会儿应该快受刑完了!速去!”
颜淡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腿软,却再也来不及犹豫,向天刑台奔去。
颜淡从未觉得一条路可以这样的长,这样的远。她的鞋子掉了,她来不及捡,九重天的路都是白玉做的,她赤脚跑在上面,这地方是冰凉的,把她的心都冻透了。
当她抵达天刑台的时候,那里空空荡荡的,无人无神。
只有一地的血,那血从高高刑台四周滴落下来,一滴一滴。一个白色的身形就那样躺在那里。
颜淡身不由己的一步一步上前,来到应渊的面前。她低下身子,伸出手,颤抖着,环抱住应渊冰凉瘦削的肩。
应渊竟然还有意识,他睁开眼,看着颜淡。似乎没有痛苦,他的眼睛半睁着,却有明亮的光,苍白的脸上有一些溅到的血迹,颜淡轻轻的环抱着他,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应渊却轻轻的笑了,他用尽力气轻轻地回抱了一下颜淡,只是很轻的一下,颜淡却觉得这渺茫天地也合了一下。
应渊颤抖的声音却很坚定:
“答应你的……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