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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袁山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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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你是否想听闻,那场纷飞战火?(下)
于是他们提心吊胆的向通道内进发了,袁山山打头,胡梦狮断后,静悄悄的走了一会儿,地面变得坚实,墙壁变得像混凝土,一阵干燥的风从另一头吹来,原本应该让他们感到舒适的,但越来越浓烈的臭味却让人深感不安。快到通道尽头时,胡梦狮叫停队伍,像一只受惊的猫儿般缩着脖颈,小声说。
“别走了。我感觉很不好。这味道我闻过……”
袁山山点点头:“是野兽。”他的强作镇定并没有减少这情形之下的毛骨悚然,但接下来他说:“我看见了,它们在笼子里。”
“它们?笼子?”郑笑鸣重复。
“没错。嘘——有人朝我们走过来了。别怕,他在检查笼子……啊,他还带着一枚万事屋的徽章。”
小巫师们像耗子一样安静的等待着。仿佛过了令人难以忍耐的漫长时间,其他人才看见来者:那是个老家伙,个子有两米高,模样像一头黑熊。他挨个儿检查着关野兽的铁笼,眼光几次掠过他们,都没有理睬,最后他大踏步走来,像响雷一样大声说:
“嘿!原来不是幻觉!这儿真的有几个小鬼头!”
那声音震得四人簌簌发抖,但野兽仍然是铁笼里黑乎乎的一团。老人俯下身打量他们——就像刚才检查铁笼一样——两道剑一般的眉毛与鬓边的乱发连在一起。他大声问:
“我这儿从来没有客人,是夏侯简烛让你们来的?”
他说的是大君的名字,袁山山心里一惊,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胡梦狮轻而易举的答道:“是啊,她让我们来找你,解开白色的嘴里藏着的谜团。”
“什么?”老人电一般的双眼从浓眉后盯着他们。
胡梦狮语气自然:“她说,这里有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让我们来请教这里伟大的人物。”
老人一时没做声,四名小巫师屏息等待着。忽然间老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大声咳嗽起来,咳完后又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之后呼哧呼哧直喘气。这一番动静连十尾眉猴的胃结石都能吵醒,孩子们心惊胆战的观望前方的铁笼——似乎有一只野兽抬了抬腿呢。
“嗯,老啦,不中用了,连笑一笑都怕闪了腰罗。不过我也好久没有这样大笑了,看在这份上,我就不追究你们的谎话了。”他转身向两排铁笼中间的通道走去,边走边说,“来吧,跟我来,我带你们从这里出去,这会儿这些家伙还没有闻到鲜肉的香气,如果被它们闻到,又免不了有一场大闹了。”
“诶——喂!我们真的是大君派来的!”胡梦狮还不死心。
“那你们能说出我是谁吗?她总不会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们吧?”
四名小巫师面面相觑。胡梦狮一咬牙说:“就是跟野兽在一起的老人家啦。”
“……”袁山山几乎要佩服她的胆量了。
老人笑了声,脚步不停:“行了,快过来,难道你们想留在这里陪野兽?”
四名小巫师只稍稍犹豫,就赶紧跟上去。如果不是跟随他,再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穿越这片钢铁丛林。‘白色的嘴里囚禁着恶魔的仆人。’此话不虚。借着另一侧的朦胧光线,他们看见每只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笼子里都趴卧着一只野兽,将长脖子上的头颅埋在胸脯下;拇指粗的铁栏不知有什么魔法,能够将这些死神困住。他们在半夜森林里遭遇其中一只已是魂飞魄散,这时置身于兽群中,杜七河的双腿不受控制的打战,郑笑鸣上下两排牙齿咯咯轻响,胡梦狮一面掩住口鼻一面深呼吸,极力保持平静。
袁山山顾不上害怕,追在老人身后急切的问:“老爷爷,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看了不就知道了?这里是野兽的监狱。”
“怎么会有这么多野兽呢?”
“就是有这么多野兽呀。”
“那你是这里的守卫?就你一个人?”
“守卫?嘿嘿,老夫可不是这么有头有脸的人。”
对方的语气十分冷淡,袁山山只好换个话题:“那……大君刚才来过吗?”
“没有。”老人掷地有声的回答,笔直超前走去。“这里只有增减囚犯时才有人来,平时苍蝇也飞不进一只,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真的是跟着大君进来的,”袁山山心想这话也不算说谎。“有人告诉我们一个谜语,我们在寻找答案。”他将谜语说了一遍,然后问:“您有线索吗?”
老人苍老的笑了两声,头也不回的说:“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老夫我已经过了陪小鬼头玩游戏的年纪啦。”
郑笑鸣一直没吱声,这时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忽然小声说:“您跟我的朋友好像……”
“噢?你那小朋友也对俗事没有一分兴趣了?”
“不,我是指,你们长得好像,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连笑的样子都一样……”郑笑鸣越说越小声,最后自己也觉得可笑,便噤了声。
老人停下脚步,越过肩膀望着卷发卫兵。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郑笑鸣愣了愣:“咳,名字嘛,我只能说,他姓周……”
老人上下打量着郑笑鸣:“你们很要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老人点了点头,继续前行。他变得十分沉默,不再回答袁山山的提问。穿过几十只黑铁笼子后,光线越来越亮,一行人沿着一个曲折的通道走了几十米,前方出现一个点着灯的角落,有一只小床,一张方几,一条长凳,都是由黑铁锻造,摆放着毯子和碗筷。看到这简陋但日常的地方,小巫师们松了一大口气——他们一辈子都不想回到刚才那个幽森的魔窟啦!——走起路来都轻快了许多。胡梦狮心有余悸的寻问:“还有多久才能出去呢?”
老人闷声道:“沿着通道走,快了。”
这下胡梦狮有心思想点别的了,她四下看了看,指着角落对袁山山说:“弃民的生活条件总比这好吧?”
袁山山还未答话,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伸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下个瞬间他就被拖到了老人的鼻子底下:“你是弃民?”
“嘶!”袁山山痛得倒吸了口气,“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提离地面,那双浓眉下的双眼在极近的距离里、以绝对的专注打量着他。
“老家伙,放开他!”胡梦狮尖叫起来,杜七河扑上来像蚍蜉撼树般扳着那铁臂,郑笑鸣则冲过去举起那条长凳。老人愣了愣,松开手放下袁山山,自言自语道:“嗯,对了,你们以为我恨他,许多人都恨他们。”他后退两步,仿佛是重新审视这四名闯入他的地盘的小巫师们,向杜七河和胡梦狮问道:“那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万事屋的职员而已。”胡梦狮紧张的说,并把袁山山护在身后。看得出她不想招惹管理一帮子野兽的人。
袁山山也深有同感。但那种眼神——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凝视——虽然让他汗毛倒立,但却没有引发一丝一毫的战斗本能。
直觉告诉袁山山,老人并非恶徒,而他们需要孤注一掷。
“她是杜七河,来自七河市第二野舍的杜七河。”他上前一步,不顾伙伴们惊讶的眼光,毅然坦白。“山鬼们说她是冬屋的救星,有许多精灵和妖怪也相信这个说法,它们送上礼物,还留下谜语,却没有人能够为我们明明白白解释原因。如果您能帮我们解答,我愿意随时听从您的指令。”
“你……叫杜七河?”老人听起来像是要窒息了。“你多大了?哪年哪月生?”
杜七河照实说了,只见老人跌跌撞撞退到角落的小床上坐下,瞪得像铜铃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们,嘴里喃喃道:“好哇,好哇,你们一个是那孩子,一个是弃民,一个是我孙子的好朋友,一个是被封印者,来得正好哇!”
袁山山先是一阵迷茫,随后突然醒悟到那两句话的意思,震惊中他首先瞥了一眼胡梦狮,女孩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又看向郑笑鸣,后者领悟的更快,已经僵硬的发问了:“老爷爷,你在说什么……谁是你孙子?”
烛光下,老人恢复平静的脸上投射着影子,一道道皱纹像破碎的峡谷,浑浊的眼睛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光彩,但一旦产生联想,就没有人会否认,周继来真的与他太相像了。发现这个事实后,无数问题涌进袁山山的脑海,前一个还没想清楚、后一个就接踵而至、像是盛大惊人的烟花表演,快把他的脑袋炸开花了。
“孙子?爷爷?不可能……”郑笑鸣还在梦呓似的嘟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人没有理会郑笑鸣的问题,“你们说是跟着夏侯简烛来的,这的确很有她的行事风格。小毛孩总能让人按照她的计划行事,还认为是自己的主意,这点我跟冯天然都比不上她。”
他招手叫四名小巫师到近处坐下,袁山山首先走过去,杜七河不安的跟上了,郑笑鸣梦游般跟在后面,只有胡梦狮僵立着,像死人一样惨白。
“你放心吧,我对你们这种人不感兴趣,快过来坐下。”老人的声音不高,但依然充满威严。
胡梦狮极不情愿的挪到长凳的一端坐下。长凳刚刚容得下他们四人,就像一窝雏鸟挤在巢中。他们左手边的小桌上,没有吃完的食物残留在小铁碗里,是咸菜和白饼。
老人弓着腰坐在小床上,双眼巡视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叹息着说:“你们想要解开的谜语是什么?我太老了,前一秒种的事,后一秒钟就会忘记。”
四人中受到冲击较小的居然是杜七河,见其他人还沉浸在震惊中,她小声说了一遍谜语。
“第二个谜语关于真实:
白色的嘴里囚禁着恶魔的仆人,
走下百转千回的虚无阶梯,
发现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
老人听了,用几乎是温柔的眼光瞧着她,问道:“你想知道吗?”
袁山山发现杜七河在看自己,他心想,你不想知道吗?这全是为了你呀。杜七河依然等着他拿主意,于是袁山山点点头。
老人又叹了口气:“嗯,所谓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一定是指双王劫那件破事了。小毛孩为什么想让你们知道那件事?而且是从我这个老不中用的口中?唉,算了,不用告诉我,我早已发誓不再过问冬屋之事,也脱离外界太久了,再说,我还有多久可活?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那又何必?”
他的话语里似乎确信无疑是大君派他们前来。四名小巫师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揭穿真相,连一向歪歪扭扭的胡梦狮也像乖孩子一样并膝而坐。
“那我就跟你们讲讲双王劫。几十年前的事了,恐怕会讲的丢三纳四,你们最好不要打断。该从哪里讲起呢?唉,一辈子就讲这么一次,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了。”
老人遒劲苍老的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转向烛火,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胸前那枚两片银杏叶组成的徽章上浮动着微弱的光芒。
“还是从我自己讲起吧……你们或许知道老夫年轻时候的外号?人称炼金巫师是也。我的儿子虽然继承了这个外号,但其实他与我一点儿也不相像。要炼金子,既要金,又要火,所以我虽然法术高强,但脾气十分暴躁,不像冯天然那家伙性子软绵绵的,总是不动声色。你们称他星辰大君,可是星星都是又冷又硬的石头,哪里有他那样心软的?不过他的法术是真的厉害,我从没见过任何一名巫师能兼具化身术、号令术和古术,甚至能够使用暗影之术。况且他那时候还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比我小十七八岁,长得也……哼哼,反正当初我看他是没有一点顺眼的地方。”
炼金巫师。炼金大人。星辰大君,冯天然。
老人口中的人物袁山山都从故事里听到过,没想到如今能亲眼见到其中一位。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仔细聆听着老人的每一句话。
“要讲双王劫,绕不开老城主……当初老城主实在是太老了,当大君太久了,只不过因为冬屋偏居西南,一直风调雨顺,大伙儿都没察觉到潜伏的危机。如果老城主早几年退位的话,说不定就没有之后的事了。嗯,他终于要退休时已经九十岁了,我跟冯天然是继承大君位子的最佳人选。我德高望重,又有家族做靠山,有一大批巫师拥护;那家伙呢,出身普通,搞关系普通,但惊才绝艳,为冬屋立下过汗马功劳。唉,我从二十岁上就以为有一日能成为冬屋的大君,没想到到老了会遇上竞争对手,自然是满腔怒火,生怕被他抢了位置;恰好在此时,冬屋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亘古不变的混沌居然孕育了一颗心脏。”
老人停下来思索着,没有人敢打搅他的思绪。
“在那个时候,混沌已经沉睡了几千年,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巫师们可以轻易的进入第二道银杏之门,甚至可以靠近第三道门。古术巫师正是在第三道门内发现了这惊人的现象,随后陆续有更具实力的巫师证实他的观测,其中就有我和冯天然。没有人知道这颗心脏是何时出现的,如何出现的,有什么作用,是否还会消失,这些通通不清楚。我们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做了一些尝试,证明混沌并没有因为出现一颗心脏而将要苏醒,这颗心脏也没有对环境产生任何影响或威胁。”
“于是老城主征求我们的意见,主要是问我和冯天然。冯天然认为应该顺其自然,不要干预混沌的变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情形不明了的情况下保护现场、限制巫师通行;我呢,其实同意他的看法,但为了争取君位,我在会议上大发雷霆,怒斥他视如此重大的事件如儿戏,置冬屋的安危于不顾,提出应该邀请各地有名望的巫师前来观察,共商对策。那时我打的算盘是,那些巫师中许多都是我家族的朋友,他们前来冬屋,既可以让我展示统领四方的能力,又可以让他们给老城主做做思想工作,我当上大君的赢面自然就大上好几分。至于混沌之事,我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们参与,这是我们冬屋自家的事,何劳外人操心?当时,大部分巫师站在我这一边,于是老城主接受了我的意见,以法术探讨之名邀请巫师之事就由我牵头去办,时间定在冬至后至立春前的一个半月期间;会上还定下了继位典礼在立春之日进行,正好有各地巫师在场作为见证。”
老人突然抬起头问:“现在是什么时候?”郑笑鸣告诉他明天就是立春。他的黑眉毛像鞭子一样抽动了一下,喃喃道。
“唉,就是这个时候……各地的首领巫师和大巫师都像大雁一样在冬至前就早早的飞来了,只有海屋的公子到的最晚,小寒过了才在一队随从的陪同下前来。海屋是四大屋之一,上一位大君久卧病榻,他新官上任,想来必定是一头乱麻,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为他接风,发现他不善言语,性子孤僻,当时便心想这可不是当大君的好材料,还有些庆幸。海屋历来与冬屋不和,一方面他们的大君之位采用家族传承,近些年先后有几任荒唐城主,干了不少荒唐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他们一向主张巫师应当对白壳子实施管理和惩戒,对他们的发展进行引导和干预,这与冬屋的主张完全相悖。”
“我还是按照礼数招待,但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当时我忙些什么呢?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净忙着在老城主跟前展示自己能号召这许多强大的巫师,因此每天上蹿下跳,引荐了这个,又引荐那个,陪同了这个,又陪同那个,至于用来掩人耳目的法术探讨,只有各个首领巫师被告知了关于混沌的秘事,我带他们去第二道银杏之门观摩,然后就让他们回去研究,不多逗留。虽然巫师大多是些自行其是的家伙,但有老夫立下规矩,也没人真敢擅闯第三道门。这期间冯天然也没有闲着,他像个守门的一样天天往第三道门前一坐,动也不动,把守卫部副部长的职责撇在一边。在那坐着滋味可不好受,你们如果进去过就知道。有些时候我也说不清大家是按照我的安排行事,还是忌惮那家伙的决心。”
“眼看日子一天天接近立春,老城主却丝毫不透露人选。我已经做了这许多工作,更加势在必得,表面上一切如常,内地里实在煎熬。一天深夜我正准备睡觉,管家报海屋的公子到访。我以为他这么晚来是要辞行,因为最近跟其他巫师交谈中,关于海屋的混论局势已经听过多次了。于是我重新穿衣点灯,请他进屋。没想到,他却跟我提起了混沌。对了,我跟你们说过他的名字吗?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他姓唐名书敏,人称梅雨大君。那时他年近三十,比冯天然大几岁,听说也是一身慧骨,但论力量和名望都比冯天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有时别人会忘了称号,叫他梅雨巫师,他虽然不快,也会答应。我一直以为他的叔叔选中他是犯糊涂,结果呢,最大的糊涂蛋是我自己。唉,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他也该七十岁了,以他的能耐,想必仍是海屋的大君。”
老人发愣般的沉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悔中,直到一种深沉的、仿佛发自地底的咕噜声把他惊醒。小巫师们悚然的回望通道,老人说道:“你们呆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被它们闻到了气味。不过还不要紧,我快些讲吧!”他悲愁的眼睛扫过四名小巫师,然后一口气说下去。
“那天夜里,唐书敏对我说,他发现混沌之心上有一处缺口,又或者说,有一处在万千变化中始终不变之处。他认为可以借我的黑金术和家族宝物蚕丛衣、柏灌刀,从缺口中引出混沌之力,为巫师效力。这本来是天方夜谭,但那时的我一听却精神大振,立刻想到,如果自己成为能够号令混沌之力的第一人,大君之位岂不是囊中之物?我要他立刻带我去看,他却不慌不忙,要我先演示法术和宝物。我说宝物不在身边,存于宝库山中,而且要家族长辈同意才能动用,他便让我先演示法术。我虽然不乐意,但黑金术并不神秘,只不过是仅传周家后代的一种封印术,我的卫兵们就常见到我使用,给他看看又有何妨?我当场就将一只茶杯封入金壳。他好奇的研究了一会儿,直到金壳破碎,完整的茶杯重新出现。他又询问我宝物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柏灌刀斩过的地方可以再生、蚕丛衣能让腐物复生。我便告诉他,有谁敢怀疑周家人的东西,等同于怀疑周家人的信誉,我对这些人可不会客气。他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不太满意,但还是领我去瞧那所谓的缺口。”
“去的路上唐书敏告诉我,他只能从第三道门内指给我看,因为我没有像他那样的‘明察秋毫’之眼。我们抵达第三道银杏之门,冯天然居然还坐在那里,但憔悴得很,我真有些担心他会因为承受不住那里的压力而垮掉。我叫他走开,他死死盯着我们,脸上还是一贯带着微笑,对唐书敏说,这位兄弟到这里观察好几天了,这次深夜前来,难道有什么重要发现?我当然不可能将实情相告,只说要近距离看一看那颗心脏。冯天然不同意,坚持除非有老城主的指令,否则我进去可以,唐书敏不行。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我大吼了他一顿,但他非常坚决,寸步不让。唉,即使不是有禁令不能在这里使用法术,我也不敢真的跟他动手。承认这件事并不丢脸,就算有三个我、再联合十个唐书敏,也不可能赢得了你们的星辰大君,他就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几百年才出一个。所以那晚的结局是我们灰溜溜的走人了。”
“唐书敏大概没想到我对守门的家伙完全没法子,但我泄露出来的焦急和野心一定让他欣喜若狂。第二天一早他又来找我,说是有了新的计划。我立刻让其他人离开,与他单独相谈。他说,星辰巫师看来是不会在继位典礼前离开了,但继位典礼当天他势必要前去参加,可以趁那时候进入第三道门。我听了这话,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好笑,因为我也要参加典礼呀。再说,如果当天继位的是冯天然,我获得再强大的力量又有何用?但唐书敏将我的心思都计算在内了,他向我提出,只要答应他当天携带柏灌刀和蚕丛衣进入第三道门,他便立即前去拜见老城主,代表整个海屋向冬屋递上同盟协议,摒弃两地之间数百年的交恶,今后将遵守冬屋制定的所有守则,包括停止插手白壳子的事务,以及在禁术研究方面的严格管控。而这一切他都会说是因为我的努力斡旋,化解了两城之间的嫌隙。”
“说到这里,他掏出一封信函,原来他已经连夜写好协议,落款处盖着海屋的精灵之印。我看到内容里面处处颂扬我的同盟协议,着实心动。这可是两大巫师之城之间的世纪难题啊!但我也意识到,他进入第三道门后想做的事情一定极其重要。唐书敏见我迟迟不肯答应——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叹了口气,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向我做了一番诚恳的长谈。他说,海屋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几代以来君王衰弱,兄弟阋墙,不仅先辈建造的秩序失衡,导致大量精灵和妖怪离开,还频繁遭到暗影巫师侵害,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中,如今已经到了人心惶惶、分崩离析的地步。他有决心重振家园,此行一来是想与冬屋建交,借此稳定人心,二来是想借用力量,修复古老的结界,挡住暗影巫师。”
“他说了很多,态度非常恳切,洋溢着对家园的痛和爱。唉,如果你们曾见过他,瘦小无助的端坐在椅子里,一张圆脸上一双无辜的眼睛,也许也会相信的。我思索着他的话,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但为什么非要取得混沌的力量?我这样问他了,他又痛陈了一番表兄弟们的张狂无忌,连冬屋都不放在眼里,又说自己实力微弱,如果不能倚靠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恐怕难以服众。他还再三发誓,自己确确实实看见了混沌之心上的缺口,那时他突发奇想:如果披上救命之衣,扬起再生之刀,向缺口砍上一刀,毫无反应也就罢了,如果有力量泄出,立即用周氏祖传的黑金术封住——这样一来,就如同从汪洋中取水一滴,这滴水可为冬屋效力。他还说,他感到周氏在此事当中不可或缺,可以说是天命要我在继位之前获得混沌之力,这也与周氏自古以来就是四裔之首的地位相符。而他所求的呢?只不过是跟最强大的巫师之城和最强大的巫师订立盟约。”
“这下我被说动了。倒不是被那些阿谀奉承之词,而是因为他所要求的是那么微小的事——只不过是带他进入第三道门尝试一下——我能获得的却是无比巨大的回报。他还不知道我跟冯天然已经对那颗心脏做过一些实验,普通的法术和刀剑根本不起作用,还有治疗、修复、封印等法术也毫无效果,那就像一颗油盐不进的石头,漂浮与虚无之中。唐书敏只说对了一样事情:周家的黑金术的确是封印股掌之物的最强法术,世上再无匹敌。因此,我或多或少也产生了些天命所归的想法,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至极啊。至于所谓的缺口,我仔细考虑后是不相信的,毕竟冯天然天天呆在那里都没有发现嘛。这可怜的梅雨大君一定是眼花了,因为银杏之门内犹如波涛翻滚,普通人即便没有晕厥,也很容易产生错觉。我当时这样想。这下子我反而怕他后悔了,连忙与他握手言定。他还一脸天真的问我是否真能取得家族宝物,我满口答应,心里嘲笑他想要自保而索求蚕丛衣。”
“事情商定后,唐书敏果真立即前去拜见老城主,代表海屋递交同盟协议。我在一旁陪同,眼看老城主接过协议,慢慢翻阅,不禁心里砰砰直跳。老城主看完协议,又和唐书敏交谈半日,最后送客时眼睛直望着我,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我大喜过望,感到大君之位已经落入手中了。那时据继位典礼还有五日,我终于过上了吃得香,睡得好的日子,除了应付各地的首领巫师,只需再筹办取得家族宝物一事。这件事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如果据实相告,那是无论如何也取不到的;我谎称是换位典礼上祭祀所需,长辈们便毫不怀疑的同意了。不过只能在当日早晨去取,典礼结束后就要归还。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唐书敏告诉我海屋将增派一队巫师前来参加典礼,其中包括几名高级官员,希望能加入典礼时的振子队伍,作为两地建立友好同盟的象征。我当然也是一口答应下来。那几日的各种琐事无须再说,直到到了继位典礼的当天……到了那一天……”
老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成凶恶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头濒死的猛兽。
“那一天,我早早的起来收拾妥当,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礼服,犹豫着要不要戴手套,最后还是戴上了。到宝库山取出宝物很顺利,但唐书敏居然没有在外面等候,让我感到一丝异常。我在典礼会场上才见到他——也就是在庭院的湖厅,他与其他首领巫师在一起,我将他拉出人群,问他难道不去第三道门了?他说要等到星辰巫师出现在这里再前去。我有些不耐烦,因为那时候对我来说太晚啦,我计划着赶在典礼开始前就去把这一揽子事处理完,也算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说冯天然一定已经在路上了。果然,没一会儿那家伙就出现了,我还记得他穿着灰色衣服,跟麻衣装束相仿,连礼服都不算。我感到沾沾自喜,心想说不定是老城主已经私下告诉他人选,所以他才穿的这么朴素。这时十二队振子已经入场,我催唐书敏上路,他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我着实担心他会误了我的大事,不住催促,其实湖厅离银杏之路还不到一里地,但我们抵达时,典礼开始的鼓声已经响起了。我对唐书敏说,还是典礼过后再来吧!他却突然脚步轻快了,连连恳求只需进去一小会儿,绝不耽误我的大事。我摸了摸贴身携带的蚕丛衣和柏灌刀,一咬牙带他进入了银杏之门。”
“一进门,外面的世界就与我们隔绝了。我领着他几乎是飞奔到第三道门前,进入前告诫他要凝神聚息,否则可能会因重压而晕倒。他答应着,看起来也很紧张。我们一头钻入门内,顿时犹如承受千钧巨浪,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后来我能站立,但他不行,我带领他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白雾里移动,直到头顶上方出现一个明亮的阴影。我问他缺口在那里。他费了很大劲才站起来,双眼望着混沌之心,神态里流露出一股疯狂。他让我把蚕丛衣和柏灌刀衣给他,他只需要上前砍一刀就知道那缺口的真假。我急着赶回典礼,又认为唐书敏毫无威胁可言,就那样把两件宝物都交到他手上。他披上蚕丛衣,慢慢接近目标,举起了刀——突然之间,刀消失了,他并没有砍下去!他扑过去,双手环抱心脏,念起一道咒语。我听不清他在念什么,只见到一串红色的闪电和一串黑色的闪电缠绕住心脏,发出令人心颤的巨响,心脏周围的雾气慢慢散开,唐书敏使劲拽住它,将它从翻滚的雾浪中扯了出来!我不敢置信的目睹这一切,陷入了呆滞,但唐书敏连同那颗两人才能合抱的心脏一起摔倒在我脚边,心脏痉挛着喷出血一样的液体,我本能的使用黑金术把它封了个密密实实,我的手在颤抖,我大吼着你在做什么之类的话,但一切都淹没在唐书敏疯狂的大笑中。他蔑视的望着跪在地上抱住金壳的我,说道:今天就是冬屋的末日!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第三道门。”
“他走后,我陷入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能抱紧怀里的金壳子,用全部力量维持它不致破碎。周围显而易见的发生了变化,本来是灰白色的雾气变黑、变黄、变浓稠,本来像厚棉花一样的地面变硬、生出裂痕来,更恐怖的是一种巨兽从冬眠中苏醒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一只混沌的眼睛睁开了,透过浓雾凝视着我。我绝望的抱着那颗心,一步也挪动不了,这时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什么,已经超越了我的思考范围,我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把这颗心脏保护好,把它归还混沌。可是怎么还呢?怎么让混沌重归睡梦呢?每一个问题都是那么令人绝望。这关头我突然想到了冯天然,想到他就在不远外的典礼台上。也许他会有办法;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那也就没有人能拯救冬屋了。想明白了这件事,我一下子充满力量,奋力推着金壳挪向第三道门。混沌之眼在背后注视着我。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我回头一看,一只眼睛变成了三只。我差点晕过去,但还是把金壳推出了门。其实,那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一切都好像是一只蚂蚁在一场暴雨面前无助的折腾,我只能抓住脑海里出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冯天然也许会有办法!”
“这样希冀着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真是可笑呀。但只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继续推动金壳子,跋涉在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之间的荒野上。地面变得跟黄土泥潭一样,雾气变成极寒的黑色冰雨,不知推了多久,忽然迎面跑来一个人,边哭边朝我喊,炼金大人!我认出她是冯天然的部下,只会飞跑着送信的小英。他的队伍里很多只会一样本领的人,其他什么也不会。小英跌跌撞撞的扑向我,泪水像串珠一样洒在金壳子上。炼金大人,您快去召集家兵,守住四面黉门!她说话如此鲁莽,但我哪里还有心思生气,只是问怎么了。小英哭着说,有敌人正在推倒黉门,大巫师们全都在加固银杏之门的结界,卫兵们要么在湖厅救火,要么在与庭院里的敌人战斗,冯天然说只有周氏家兵还能聚集起来,守卫黉门!我越听越心惊,但情形容不得我细想,只能让小英回复冯天然,混沌之心脱离了混沌,而我正用保护着它,召集周氏家兵的口令我交给他使用。小英立刻往回跑,一溜烟就不见了。我继续艰难的推动金壳子,又不知过了多久,第二个人哇哇大叫着扑向我,我认出是冯天然的副手小林。他头发烧焦了,衣服烧焦了,一条手臂残废般垂着,还满身都是血。他老远就对我喊,炼金大人,我助你出去!小林只会一样本领,就是投球。我说我不能离开这颗金球,否则法术会消失。小林让我趴在它上面,单手把我们举起来。他对我说,大巫师们在第一道门内等着我。另外,冯天然希望我去追那个敌人,不要返回湖厅。我问是哪个敌人,他不回答,一下子就把我丢了出去。他的本领真好,我连同金壳子准确的落在第一道门内,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几位大巫师就把我团团围住,他们的神情让我感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他们护送我出去,途中简要述说了那突然袭击冬屋的猛烈地震、无法遏制的大火和疯狂袭来的敌人——那时他们猜测是暗影巫师,而我在惶乱中并没有反驳——出门后,我才没有被外面的景象吓得瘫倒在地。唉,那断裂的土地、浓烟遮蔽的庭院、无家可归的精灵妖怪……一个人永远不应当看到自己深爱的家园变成这般模样。”
“几位最厉害的封印巫师在外面等候,但其中没有冯天然。他们聚集力量和法术,加强金壳子的封印,让那颗巨大的心脏逐渐凝聚成一块一拳大小的石头。他们将石头交给我保管,因为黑金术是封印的根基,需要由我随时加固。他们说,据大君分析,混沌之心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它的不稳定导致了混沌的苏醒,而这世上绝没有平复这颗心的法术,所以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它与混沌隔绝,待它自行恢复平稳。它来自混沌,世上没有人也没有力量可以伤害它,只要给它时间就一定会恢复平静。我问,是哪个大君,老城主吗?他们说,不是,是新上任的星辰大君。就在我进入银杏之门后不久,老城主就宣布由冯天然继任。我舒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到高兴。但大巫师们沉重的看着我,有的人嘴巴无声的张合。当时我以为他们在为我惋惜,几乎要朝他们大吼:就该这样!我现在就该死!但我忍了下来,我记得冯天然交给了我一个任务,于是问他们,冯天然在哪里?他让我去追哪个敌人?他们互相看着,也不知道。这时第三个人向我跑来,呜呜大哭,焦黑的脸被冲出许多道泪痕。我认出是冯天然的部下大川。他肥胖的身躯带着一股子浓烈的焦糊味扑到我身上,呜咽着,我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请我立即出发,并在出发前将周氏家长的位子传给下一代。大川自然是传达冯天然的意思无疑。我当时已心如死灰,只想领命行事,立即脱下那只代表周氏家长的手套交给大川,在其他大巫师的见证下交代由周宇生继承家长。我还问了一句:难道不应当整个家族判为弃民?唉,当时大概没人理解我的话,甚至认为我有些精神失常,后来他们便都忘了……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冯天然让我追的是谁。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似乎我本应该知道。我动用起麻痹的脑筋,然后立刻清醒了。我跨上幽灵‘乌骓’,携几位追踪法术高强的巫师朝唐书敏追去。”
“这之后的追寻和战斗,跟世间所有的追寻和战斗并无不同,你们只需要知道:因为冬屋及时关闭了通道,海屋那群混蛋没法通过穿越生肖之门逃走,我们在几百里外的双栅子野追上了他们,一场恶战后降服了十几人,但唐书敏逃脱,我继续循着踪迹追赶。我前面对自己与冯天然之间力量悬殊的描述,也许会让你们误会我的实力并不怎么样。其实不是这样的,只因为星辰太高远,地上的倒影如何能企及?当初我的化身术是很好的,而且专攻战斗,排在我之后的,恐怕几个一起上也打不过我。我这回又拼了命,唐书敏只敢躲藏,不敢露面,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我抓住了,想来那几日他活的也没什么滋味……但天不佑我,最终我有机会抓住他时,已经到了千里外的银波屋。银波屋属于东方三屋之一,与海屋交好,早已有巫师前来接应。那时候他独自一人,我也独自一人,在一道峡谷的两侧。号令术的黑色浓烟在峡谷上方聚集,我摸了摸怀里的石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家伙卑劣的模样,转身走了。”
“我只想回乡请罪。出来这几天,不知道冬屋怎样了,不知道庭院怎样了,不知道我的家人、朋友、部下、老城主和冯天然怎样了。我只想再看看他们,归还混沌之心,然后以死谢罪。‘乌骓’没了力气,我在一片原野上停下来,只需再向前几十里到达牛沙野,就有生肖之门可以回到冬屋。这时候,最后一个人来找我了,是冯天然的部下芝芝。她只会一样本领,就是储存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在一棵像柿子屋那样的老榕树下,她将继位典礼那日湖厅的情景交给我看:火,到处都是火,无法扑灭的魃火,连湖水也一起燃烧;从火焰里奔出的魃,袭击着湖厅里的人,但无法越过湖厅的结界。老城主躺在湖边草地上,不知生死,有人正为他全力治疗;冯天然盘腿坐在旁边,黑线和白线缠绕着身体,同时使用着光芒和黑暗的化身术。这时候他几乎接近半神,但力量却并未用来对敌,而是依靠几名部下保护着。他一刻不停的念着念咒语,我认得出那是古老封印的巫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全神贯注,力量从周身涌出,像无穷无尽的泉水。当火焰快要烧到身边时,那力量画了一个圈将众人保护起来,冯天然停下念咒,召集部下聚拢,平静的与他们道别。他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他今后没法再保护他们了,他必须前往银杏之门内,并且必定无法再回来。他相信他们能对付今时今日的敌人,能够战斗的人一定能保护好不能战斗的人,不能战斗的人一定能保护好能够战斗的人。但对于冬屋的未来,他还有一事相求。部下们纷纷半跪下来,问他有何所求。冯天然说:你们知道真相,但周氏不可倾倒。周氏的血脉跟冬屋的历史一样古老,根基跟冬屋的根基一样长久。如今冬屋遭遇大难,今时今日或许能依靠平息混沌熬过去,但已经元气大伤,四面黉门被毁,大批巫师受伤,老城主生死未卜,如果此时连周氏也被牵扯进来,即使不是流放为弃民,仅作废除职位的处罚,敌人也会立刻趁虚而入。他们使用的手段,连自己家园的命运都赌上了,根本没想让冬屋存活。唯有周氏不倒,号召各方首领,才能支撑起大难后冬屋。”
“冯天然又说:至于海屋,我们真正的敌人,正等着看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今日之事,需要有人来承担罪责,才能让冬屋统一起力量,迅速脱离灾难的阴影。只有我和炼金大人在典礼开始前离开——这时我才知道他追踪过我们——我被敌人阻拦,没能及时赶上,但没有人目睹此事。今日如此混乱,还没人有功夫追寻灾难的起因,但明天就会有人开展调查。到时候你们就说是我听信了海屋的鬼话,想要摘取混沌之心为己用,炼金大人则是为了阻止我才离开的。我得逞后却发现无法降服混沌之心,于是返回湖厅继续假装继承冬屋大君之位,可记住了?部下们含泪答应。大川手持一杆枪站在一旁,说道:炼金大人不会同意这么办的。冯天然笑了,但比哭还难看,他对大川说:去找炼金大人,让他立即出发追敌,并将周氏家长之位让出。他的儿子周宇生处事灵活,不像他那么顽固,一定会顾全大局。然后转头望着我——其实是望着芝芝——说道,你要在炼金大人回来前找到他,让他看到这一段情景,理解我的苦心。部下们全都流泪看着他。冯天然最后笑了笑,说:愿巫神保佑冬屋。说完便只剩一个影子,再一眨眼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芝芝跪在跟前,对我说了另一番话。”
老人向袁山山的方向抬起头,他的嘴无声的动了动,又低下头去。
“芝芝说,大伙儿的确是答应星辰大君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但这比要他们死还难受。大川主意多,他想来想去,想出个法子:与海屋勾结的,既不是炼金大人,也不是星辰大人,而是他们这一帮子家伙。他们这一帮人是否在典礼上,没有谁会真的留意;他们摘取混沌之心是作为投诚敌人的献礼;至于他们为什么又为冬屋拼死而战,则是因为临到头却被敌人抛弃,所以只能回归冬屋。这样一来,既全了冯天然保护冬屋的心意,又全了他们保护君主的心意。主意一定,他们当晚就去找周宇生。我那儿子那时才刚满二十岁,但少年老成,为人做事十分冷静,与我极不相同。要说他相信了芝芝他们这番漏洞百出的言辞,我是绝对不信的;但芝芝诚心感激的告诉我,他不仅接纳了他们的说法,还指出敌人其实是暗影巫师,并非海屋;在接下来几天的调查中他处处维护,力排众议,非常果决的处理完‘双王劫’的遗留难题。唉,双王劫,双王劫,我那时候才知道,老城主也死了。我问芝芝,那你们呢?芝芝说,我们将作为弃民,在森林里挖掘巫器,种田种菜,养鸡养猪,自力更生,挺好的。”
两道泪水顺着老人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在牛沙野呆了三天,把前因后果想了三天。我决定听从他们的安排,让他们承担本该由我承担的罪孽。但我不能够回冬屋了,我无颜面对那里的任何人。如果不是为了怀里那颗石头蛋子,我真想去找海屋的家伙拼命。但那颗石头蛋子不停的需要我用法术维持,我就像母鸡孵小鸡一样,连睡觉也把它握在掌心里。我能清楚的感觉出还不到将它归还混沌的时候,于是我揣着它上路了,在白原上四处游荡,但最远也不会离开冬屋影响范围内的城市。我像逃犯一样生活,每当偶然间听到关于冬屋的消息,那一天就过得格外高兴。有一天——二十五年后的一天,我感到有人在跟踪我,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让我气恼的是,我居然无法确定对方的位置、把他揪出来,只好更加频繁的转移地点。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月,我下决心在一片平原上与那人相见。就是在那里,我闯入了一个三口之家,夫妻俩虽然受到惊吓,但还是热情的招待了我。他们的女儿才两三个月大,偷偷瞄着我,却不哭闹。那时怀里的石头蛋子已经沉睡了很久,快一年没有动静了。我把它放在小女孩手里,既是给她的礼物,也是给自己的解脱。”
胡梦狮和郑笑鸣都望向杜七河;但袁山山两眼发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见到了冬屋新的大君。没见到之前,我就猜是她,因为我听说他们叫她‘跳蚤巫师’,擅长使用细微的法术。其实我以前见过她的,那时她还是杂物部的一个小毛孩,成天做着指挥跳蚤打扫清洁的工作。她是十年前继位的,也就是说,双王劫后大君之位空缺了十五年。宇生那孩子是好样的,大家都推选他继位,他却明白什么是对冬屋最好的,一直耐心等待,直到合适的人选出现。我真的感到很欣慰。当初海屋犯了唯一一个错误,就是没有在灾难后立即给予冬屋最后一击。他们摸不清冬屋受损的程度,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背叛和恶行,只是藏在暗地里观察情形。冬屋很谨慎的对外宣布双王劫是内部叛徒勾结暗影巫师所为,根本没有提及海屋,因此明面上两地还保持着不好不坏的关系。有一些大巫师知道真相——与海屋有关的真相,而不是与我——但一致同意保持沉默。这的确是对冬屋最好的选择。四十年啊,到如今四十年。在许多人看来是苟延残喘,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的家又活了四十年……”
“话说远了。那天我见到小毛孩,她还叫我炼金大人,问我想不想回家看看。我问她,为什么这时候想到来找我?自从七年不归,我在家谱里已经被宣布回生了。她说,因为乌骓生了小乌骓,就在那片银杏林里,所以她觉得我一定也想回家看看了。嗯,乌骓一直陪在我身边,但当它非常孤单和渴望家庭的时候,就像其他所有幽灵一样,土地会明白它的愿望,在它思念的地方孕育出下一代。我说,那乌骓回去吧。我不回去。如果你要石头,过一阵子我把石头也交给你。小毛孩说,可是她已经为我安排了工作,只有我能做的工作。结果如你们所见,我来到这里给野兽建造笼子。你们以为这工作很苦吧?其实我喜欢得很,一个有罪之人能够做这样的工作是再好不过了。我去看过一回我的孙子,当然是在他们都睡着的时候;隔一段时间我就去瞧瞧那颗石头蛋子,看看是否需要修补;天气最热和最冷的时候我会去弃民村里,为他们把巫器的碎片拼接好;清明节我就去找冯天然,一边喝酒一边跟他叙叙旧……”
“好了,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快走吧。如果这里面有什么你们不该听的,自会有人来将它掩盖。”
老人再也不向看他们一眼,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那已经喧嚣起来的铁笼丛林走去。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有人小声说:“我们走吧。”
袁山山木然起立,向着与老人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月亮般的门洞外的,他们走呀走,影子在前头,太阳在后头,脚下一会儿是石子,一会儿是木头,一会儿是芳草。他只顾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前面的人也只是跟着更前面的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喧嚣热闹,茫然四顾,发现已经重新站在南方黉门外的小广场里,巫师们人山人海,不久前人群散去时退潮般的景象就像是幻觉。
黉门前的台阶上有人大声宣布一件事,袁山山恍惚中听到一句“打破十年来寻找惊蛰的最快记录”,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回到现实。
台阶上站着刺婆一行人,如同未离开前一样,但大君不见了,由万事屋的两位部长陪同。刺婆正慈祥的注视着自己的孙女,孙女则像棵笔直的松柏,惊蛰精灵伏在她高举的手掌中。那是一个绿头发的小人儿,长长的绿眉毛像鹿角一样向外支棱,上面盛开着各色鲜花。令冬屋的居民们震惊的是,打破记录的居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冬屋人,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他们随即恍然大悟,所谓的以祖传法宝相赠,根本就是一个骗局,那是早算好了会是自家人的囊中之物。这也让他们感到大大的丢脸,感觉像是中了金林屋的圈套。但是接过刺婆的荆棘手杖时,那豪士般的孙女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善良的居民们立刻原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许多人心里都涌起无限的愧疚。
是啊,她们是为谁交接了权杖、为谁奔赴向归元?
刺婆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这在这位以坚毅果决著称的首领巫师身上是不常见的。她安慰了孙女,然后向着人群讲话,袁山山再一次感到她锐利的目光落向他们。
“同胞们,老婆子我还有话要说。今夜我将身躯奉献给混沌,把心愿留在世间。在此之前,我受一位令人尊敬的巫师之托,并已征得你们的大君的同意,宣布一个月后的清明节气将进行混沌行的下一位勇者。”
这话实在奇怪,从小广场到周边街道和楼房里的每一位观众都疑惑的竖起了耳朵。
怎么会有挑战者在出发前指定下一位人选?
难道她已经预知自己的失败?
况且,挑战者们从未反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这样做),如果下一位默认了刺婆的失败,又何不赶在这之前阻止她呢?
袁山山没有思索这些,只是麻木的、下意识的聆听着。但当那句话乘着从黉门吹来的微风和细雨、穿过耳朵的鼓膜、进入大脑神经中兜了几圈后,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诸位听着:下一位向混沌发起挑战的勇者乃周氏当家的,周宇生大人是也。”